楚椒点头道:“这也是为了铮儿好,他从小就太相信姚铸了——做不成国君,对于他这样的嫡子而言,还有何意义?”
楚偃扶了扶额角:“可新君他……”
“任他乱来又能有什么结果,恒纪两国累世联姻,从来就是楚家女的儿子做国君,难道就让姚铸坏了?再者,我全然是为了他好,小孩子要恨母亲也就只能由着他去。各国数百年来,因君位而残杀的事不多这一件,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扛着,他也少些负担烦忧。”楚椒揉一揉被耳珰撑得疼痛的耳垂,对楚偃道,“阿偃,你虽然是随我过来的陪奴,可我从来将你做兄长看待,我君父也将楚姓赐予你——外朝的事,就只能靠你了。”'2'
楚偃点点头:“小臣知晓了。对了,适才我于西阶遇上国君,你当真要将楚苌给他备酒浆'3'么?”
“那还能有更好的人选?苌儿虽非贵族,但自小跟在你的身边,我见过她几次,也算乖巧懂礼,正好收一收铮儿的心。”
“但……”楚偃叹了一口气,“苌儿性子怯弱,小臣只怕……算了,的确也只有她了,我这几日就安排苌儿谨舍'4'。还有一事,斥候来报,随国那边来人了,约是两日后至盈许——恐非仅止于悼礼。”
“随国?”楚椒起身向门口走了几步,回头道,“你告诉铮儿了么?”
楚偃摇摇头:“小臣怕国君思虑太过,况且他年齿尚小,又记挂着姊姊,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来者不善,却也不能不迎,两日后我带着铮儿去见随使吧。”楚椒抬眼,庙中的玉璧在逐渐消弭的冷风中款摆着。
颜瑕饶有兴致地托腮看着几位宫婢替姚铮试衣:“诶,还挺合适的嘛,国君除服之后就是不一样了!前几日哭丧着根本不像国君!”
姚铮拽了拽在脸侧晃荡的充耳,又把冠冕从头上摘下来,道:“我一点也不想穿它。”
颜瑕连忙纠正他道:“可不能再‘我,我,我’啦,要说‘寡人’!”
姚铮低头——乌舄自裳底露出了几道雷纹:“什么‘寡人’,阿兄才是真正的国君……”
颜瑕听他这么说,顿时也沉默下来。
“阿叔。”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室外响起——素衣的小男孩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两髦垂在耳畔,一派天真。
“姚光?”姚铮一愣,蓦地向他行礼道,“小公孙怎么到这里来了?”
六岁的姚光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扑进姚铮怀里,带着哭腔道:“阿叔为何也向我行礼,这一个月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也不敢和我说话……”
姚铮命众宫婢退下,然后摸摸姚光的脑袋,温声笑道:“因为小姚光你如今是先君的‘尸’了,众人都把你当做先君看待啊。”
姚瑥薨逝时,姚铸没有子嗣,公族中只有选了近亲之中的姚光作为‘尸’,一个月前的种种礼仪恐怕真的把这个六岁的小孩子吓懵了。'4'
姚光扁扁嘴,拉着一旁颜瑕的衣袖道:“我才不要做什么‘尸’呢,我还要颜瑕哥哥陪我玩弩!”
颜瑕吓得脸色发青,忙不迭拱手讨饶道:“公孙你快放过小臣吧,哪里还敢带你去玩弩箭?上次小臣陪国君入庙就被父亲罚了一顿;再带小公孙玩,父亲还不要了小臣的命?”
姚光低下头,再次钻进姚铮怀里拱了拱,委屈道:“你们都不和我玩……我要伯姚姑姑,阿叔带我去找伯姚姑姑好么?”
姚铮心下一酸,向姚光解释道:“你伯姚姑姑嫁到随国了……”
“可是出嫁了也要归宁啊!”姚光插嘴道,“伯姚姑姑都走了两年了,怎么也不回来,是不是不要我啦……”
颜瑕气得一拍桌案,连案上的冠冕也跟着一阵震颤:“随国那个不要脸的,凭什么把公主嫁给他!还白白送它三座城池……也不知公主在那里如何了……”
姚铮咬咬嘴唇道:“那是君父要同益国打仗的时候,随国趁乱讹取的,小人行径!我迟早会接姐姐回来。”
颜瑕点点头:“阿铮你,不对,国君一旦要打随国,请务必让我带一路军!”
姚光也趴在姚铮膝上,伸出拳头,咧着嘴叫道:“我也要把伯姚姑姑接回来!”
姚铮“嗯”地应了一声,觉得沉重了多日的心情悄悄地有了点轻松的转寰。
作者有话要说:
'1'《礼记》:问国君之年,长,曰:“能从宗庙社稷之事矣。”,幼,曰:“未能从宗庙社稷之事矣。”
'2'这一条解释很长,是我没事瞎考据的,完全可以不看~
关于楚椒说“从来就是楚家女的儿子做国君”这句话,我还是想解释一下>///<就是说姚铸的母亲是姚瑥的第一任君夫人,生下姚铸之后死了,于是姚瑥将还是世妇或者妻妾(地位比君夫人低)的楚椒升立做君夫人。说到这里,也许又TX会奇怪——不是诸侯一娶九女,九女同姓,且是姑侄姐妹或者附属国姑侄姐妹关系,娶完就不再娶了,这样的话姚铸的母亲也应当姓楚才对嘛!
(《公羊传?庄公十九年》:“诸侯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以侄娣从。侄者何?兄之子也。娣者何?弟也。诸侯一聘九女,诸侯不再娶。”)
但是我觉得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至少在《左传》当中有很多“例外”,比如《左传?因公三年》:“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又娶于陈,曰厉妫,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这句话当中至少可以得出:第一,庄姜和厉妫不是同姓,厉妫是带着妹妹戴妫随嫁的,另外还有一个嬖人也给庄公生了儿子;第二,庄公至少娶了两次。
还有一个《左传?僖公十七年》:“齐侯之夫人三,王姬,徐嬴、蔡姬皆无子。齐侯好内,多内宠,内嬖如夫人者六人,长卫姬生武孟,少卫姬生惠公,郑姬生孝公……”后面生了很多儿子我们不管,开头就说了齐侯有三个夫人,要知道娶一次只能有一位夫人,而且徐嬴和王姬蔡姬非同姓——我怀疑要不就是他娶了三次,要不就是娶了两次,王姬和蔡姬是一次娶的,徐嬴是另一次娶的,其中王姬当是周天子的亲戚,是那次的正夫人,而蔡姬就是周朝同姓附属国蔡国的贵族女子,后来王姬过世了,她升作了夫人=v=
'2'备酒浆:《礼记》:纳女于天子,曰备百姓;于国君,曰备酒浆……
'3'谨舍:《资治通鉴?秦始皇九年》:“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妺,谨舍而言诸楚王。” 胡三省注:“谨舍者,别为馆舍以居之,奉衞甚谨也。”——据李开元的《秦始皇的秘密》里面说,这样单独居住一段时间是来检查女子献给国君前是否受孕——虽然我觉得这么解释不靠谱,不过姑且这么用吧TAT
'4'这里面关系有点乱,大概就是姚光的爷爷是长子,而姚瑥是嫡子,“立嫡不立庶”,所以姚瑥做了国君,而姚光爷爷只是普通的公子,由于姚铸没有儿子来做姚瑥的“尸”,所以就让姚光去了~
☆、第五章
楚偃自祖庙走下时,望见谢扬正垂手握着剑柄,怔怔地望着远方的内廷出神,直到楚偃来到他的身边,他才反应过来:“楚相。”
楚偃看着他魂不归窍的模样,笑道:“刚才见到国君了?”
谢扬点点头:“嗯,和那夜看起来不大一样了。”然后便不知再答些什么了,只是跟在楚偃身后向远处的温车走去。
谢扬伸手扶楚偃上车时,对方突然道:“谢扬,我让你跟着国君如何?”声音透过半掩的车帘,显得有些模糊。
谢扬正要跳到驭手位上,听得楚偃如此说,撑着车轼的手不由得抖了一抖:“诶?”
“我说让你入宫,做宫正卫士,护在国君身边。”
谢扬攥紧缰绳,回头看了看宫门两旁高大的门阙,沉吟片刻道:“这事,楚相要不要先问问国君?”
楚偃笑了笑,没有回答:“走吧。”
“伯父。”
楚偃和谢扬才入府,还未走过大庭,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木屐声,一位总角小女孩攥白裙向他们跑来。
“苌儿有事么?”楚偃微笑道。
楚苌红着脸颊,低头嗫嚅半晌,又偷眼望了望楚偃身后的谢扬。
谢扬会意,连忙拱手道:“楚相,小民先行告退了。”说罢转身离去。
楚偃俯低身体:“他走了,此刻总可以说了吧?”
楚苌环顾四周,庭中正有几位仆从低头洒扫着,她还是摇摇头:“伯父,去……去后室说。”
“伯父,我刚才听说……您要让我嫁给国君做夫人?”楚苌局促地盯着自己的木屐尖儿,惶惶然道。
楚偃点点头:“太后已经定下此事了,我明日就送你去谨舍吧。”
“可是……”楚苌将脑袋埋得更低,鼻尖几乎碰到了胸口的素底黑纹交领,“可是……我,我没有见过国君……听说……嗯……听说新君那天冲到伯父房里,差点砍断伯父的右臂……我……”
“苌儿是害怕了?”楚偃依然笑着问她。
“我……”楚苌犹犹豫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怯怯地点了点头,“谨舍要三个月……一个人关在小屋子里,一步也不能走出去。而且新君他……会不会在宫里藏着剑……”她说到最后,连声音都又细又尖发着抖,仿佛一根琴弦被惊恐地拉紧了。
楚偃不由得笑了:“国君只比你大两岁,而且那次冲进房间里,也是国君听了谣言才如此的,苌儿别多心了。何况你嫁给国君就是君夫人了,比伯父可要尊贵千百倍,国君怎么会藏着剑杀自己的夫人?谨舍里的服饰食物每日都会有仆妇送去,也有婢子服侍,不会有大碍的。好了,苌儿你下去歇一歇吧。”
楚苌将信将疑,又不好再追问,只有细若蚊蚋地答应了一声,捏着衣角走出了房间,往偏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