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璘雪在心里冷笑:最顺手得宠的大太监分给自己使唤,在旁人看来只怕圣眷正浓,但是他比谁都清楚,清渊在若桢的涟琴轩逗留的时间之长,只怕已经冷落了他的一干妃子。
三水自然也知道主上在那位新来的御瑟公子身上下的心思。
涟琴轩,就在主殿一侧,近的连轿辇都用不着。那里面的摆设装潢,是变着花样的雅致贵重,甚至暗地里找来了最好的琴师准备打一张好瑟送给若桢——这件事,纪璘雪自然也是知道的。
清渊压根就没打算掩饰他对若桢的心思,纪璘雪就算闭着眼睛捂起耳朵也免不得要知道一星半点。
纪璘雪嘲笑自己的低贱。
明明清渊已经转了心思,他却还赖在宫里,不愿走。
可是,清渊潇洒干脆,只看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纪璘雪却不得不拖泥带水。
夜间共眠的情景,简直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连回忆起来,都觉得模糊不清,隔着一道戳不破的帘子。
他到底为什么还赖着不走。
纪璘雪在空空荡荡的主殿里,看着日升日落,清晨黄昏。
他毕竟,还留着一点情。
纪璘雪明知道清渊已经多日不见人影,不说嬉闹,连打发奴才来看看的举动都没有。
但是,纪璘雪偏偏还记着大年那一晚,清渊在桌下牵着自己的手。
就算一切转头空,纪璘雪也还是茫然伸着手,当做认不清清渊变心的事实。
这一日,纪璘雪心烦的厉害,于是在庭中练剑。
又是长久不曾握剑——上一次握剑在手,还是和清渊一起下江南的时候。
三月的江南,美得不似人间有。
江南的扶疏,亦动人心魄。
纪璘雪心烦意乱,剑自然也不若平日来的顺手。明明是用惯了的,却还是一时大意划着了手心,一线血立时染红了手掌。
“三水。”拧着眉毛,纪璘雪叫三水,想拿来一卷手巾将手先缠了。冷不防被人按着了:“怎么这样不小心?”
纪璘雪稍微震动了一下,随即不动声色的稳住了:“你怎么来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多日不见的清渊。
“三水!”清渊大声叫,三水一溜烟跑出来:“皇上万岁……”
礼行了一半就叫清渊拉住了:“赶紧拿干净布巾和药膏来!怎么伺候的小爷,伤着了都没人理?”
三水一看纪璘雪手上的伤,脸就白了。
纪璘雪冲三水点点头:“你去吧。”
清渊犹自愠怒。
“是我练剑的时候不当心划伤着了,迁怒三水做什么。”纪璘雪语音淡淡,似乎清渊的突然出现或者长久不见都没有放在心上。
三水已经赶着拿东西过来,仔细把纪璘雪的伤处收拾妥当。
一只手自然练不成剑,纪璘雪把剑给了三水让他放回去,自己站着,没动。
清渊伸一只手来拉他:“站在外面做什么,进屋去。”
进去了,相对着坐下。三水送上茶水点心就退下,一时无话,房间里安静下来。
纪璘雪既不想喝茶也不想吃东西,但是现在如果不做点什么,实在让他难受。
“璘雪,”清渊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心情舒畅,“你知道吗,我学会了一首新曲子《流云》。这曲子可实在难得很,原本只有瑟才弹得出它的意蕴,可是若桢替我改了改,这曲子现在用萧吹奏出来也同样精妙动人!”
看清渊兴致勃勃拿出自己的萧,纪璘雪有些为难: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学会了首新曲子要吹给他听,他该喜;可是偏偏是若桢替他改的,他却无法忽略清渊提起这名字时眼里的神采,这又让他喜不出来。
清渊微阖了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气流带动着他手中的萧发出极为优美动听的旋律。
清渊吹奏的专注,就忽略了纪璘雪脸上的表情。
再怎么动听精妙的旋律,拿给一个心乱如麻的人听,都只能是对牛弹琴罢了。
尽管纪璘雪也努力想让自己好好欣赏箫声,但是那箫声一入耳,若桢的脸就在他眼前晃。
琴瑟相和,是多么风雅的事。纪璘雪甚至能想象得出清渊与若桢和鸣时的陶醉神情,那两人并肩而立的情景,想必是格外的赏心悦目。
纪璘雪目光复杂的看着清渊。
这样优雅,这样华美,这样高贵,这样出尘。
他确实更适合持萧在手,更适合与若桢那样识情趣又风雅的人并肩而立,更适合诗词歌赋春花秋月。唯独不适合与自己这样全身风霜的江湖人站在一起。
还是第一次,他觉得清渊与自己,原来这么不般配。
清渊在箫声的余音里睁开眼睛,看见的不是纪璘雪笑盈盈的模样,反而是恍惚而出神的样子。
这难免有些伤他的自尊——学成新曲,兴致勃勃来吹给他听,却换来一个丝毫不专心的听众。
纪璘雪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居然没有发觉清渊的箫声早已经断了。
想着自己多日不曾过来,可能是他心情有些不好。清渊耐下性子与他说话:“璘雪,你知道么,若桢不仅乐律造诣登峰至极,对于诗词之类也颇有心得。”
纪璘雪听见清渊说话,忽的回过神来。
恰恰好抓住“若桢”这两个字,纪璘雪微微苦笑了下:看来清渊是真的用心已深,居然与他探讨若桢——这样高估他的度量么。
心情阴郁,难免不想接话。
清渊原本连接下来的说辞都准备好了,可是等了半天却等来一句:“我有些乏了,想来是刚刚练剑练得累了……”
耐心全无,清渊拂袖站起来,不让纪璘雪的话继续下去。
见清渊气冲冲走了,纪璘雪也只剩无奈苦笑。
大约是他不知好歹:难得清渊想起来看看他,却被他这样生生气走了。
可是他又能如何,做出一副宽厚的模样来与清渊一同赞美若桢么?
未免太高估他了。
☆、心冷
自从那日清渊怒气冲冲离去之后,又是月余不曾见过。
纪璘雪也不再练剑。
手是早就好了的,伤口不深,现在也只剩下个疤。
只是拿起剑,就想起那日清渊的手按过来时那温度。
把心烫成小小的一团。
不练剑不出门——后者是因为,出去了,要么就听见和谐的萧瑟和鸣,要么就听见奴才们的窃窃私语。这两样,他都不想听见。
但不想听见和听不见还是有差别的。
“听说端贵妃前两日使性子不肯用饭呢!”
“好像也不只是端贵妃吧,听说那位婉贵妃也常有不满之语,只是离家千里无人照应罢了!”
“哎呀,你们说,那位御瑟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呢?虽说人长得漂亮气质也好,但是听人说,他以前身世可不干净着呢!”
“身世不干净算什么呀,有圣眷才是真的厉害呢!没瞧见现在宫里上上下下都围着御瑟公子转么!有什么稀奇的有趣的贵重的,皇上哪回不是往涟琴轩搬哪。”
“就是我们这些命苦的,就算身世清白,也入不了皇上的法眼,白白在这宫里耗尽大好青春。”
接下来就是那些自怨自艾的戏码了,纪璘雪怔怔立在门口,门外嚼舌头的丫鬟们叽叽喳喳的走了。
御瑟公子。若桢。扶疏。
不管怎么称呼罢,那个人现在,真的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想来,顺心如意的很吧。
纪璘雪呆站着,门外的阳光一点一点漏进门缝来。
三水还是个忠心的,虽然跟着纪璘雪,倒也没半句怨言。
眼见着纪璘雪一日比一日沉默,老奴才的老奸巨猾也去了大半。毕竟纪璘雪牵涉不了多少,所以三水也就没那么多顾忌。
“小爷,”三水端来的饭菜仍旧只是浅浅动了浮层,知道纪璘雪的心病,也怕清渊哪日想起来过来一看纪璘雪憔悴了再拿自己开刀,三水忍不住开口劝。“您担心什么,那位再怎么得宠,也不过封了个好听点的名号。您知道,空有个名号可什么都算不上,现在这么得意,也都是冲着皇上的恩宠。圣上的心思深沉复杂,说不定哪会就转了性,您可是皇上金口玉言封的小爷——那分量,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哪。”
纪璘雪神情依旧,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三水叹气,端了剩饭去了。
小爷?
御瑟公子只是个好听点的名号,小爷难道就是个实打实的爵位么?
清渊心思诡秘难猜纪璘雪早就清楚,但是清渊对若桢不同,他看得更清楚。
那份热络,那份偏袒,那份宠爱。怎么可能只是做做样子。
连端贵妃和婉贵妃都动了火气——可想而知清渊是有多么不知分寸了。
只是过了这么多日子,纪璘雪旁的没想多少,有一件事却想得通透了。
他爱清渊。爱的筋疲力尽伤筋动骨。
所以他没那个容人的度量。
若桢再怎么风雅再怎么漂亮再怎么气质高华,于他来看都是刺人的刀刃。
他受不了,也不想受了。
何苦这么折腾自己。
留在宫里看着清渊与若桢亲密同行,是折磨;听着那天籁般和谐完美的萧瑟,是折磨。
他熬不住。
当初他能拿不孝之罪换清渊一个笑,拿梵月小筑换清渊一个笑,拿韶琴之死换清渊一个笑,拿韶月之痛换清渊一个笑,拿无辜亡魂换清渊一个笑。
他当初能拿自己的所有换清渊一颗心。
但是现在多可笑,他倾尽一切换来的一颗心,现在却装着别的人。
唯独这件事,比以往所有伤害都深都重。
再留下,只怕胸腔里的这颗心,就要碎成冬日初雪了。
所以,他只能走。
走的远些,大约也忘得快些。
他倾其所有换了一颗心,然后知道自己错了。
所以,纪璘雪知道,他要走。
带了自己的长剑,没穿华贵的锦袍,也摘了一切昂贵的饰品,纪璘雪找回自己的青色布衣,只带了一柄剑,走了。
他当初是一人一剑的来,如今也是一人一剑的走。
踏出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