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五十五
1
本以为我纵是一个传说,也要孤零零一人凄惨煞尾于荒漠。
听陆琫之说,他本打算去陇西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不料却偶遇了半坼。也不知她一个柔弱女子如何将我置于板车之上,崴了脚,磨得一手血泡,一步一拐地带我出了大漠。陆琫之说,一路上半坼对我的悉心照料与妻子无异,若无她口对口地喂汤送药,恐怕我早已命丧黄泉。曾几何时的京师名妓花半坼,云鬓半偏,腰不赢握,能自弹自唱胡笳十八拍,悲嗟千古不逊文姬;亦能信手一曲长似少年时,荡佚人间解我忧愁——与外人的不假思索相同,花半坼的确是我的“姘头”,隶属精神范畴。
我在庄内打坐调息,她便在一侧静静守着我。
往往三五时辰后睁开眼睛,发现她仍在我身旁。
“这么干坐着,也未听你说声‘闷’。”以花枝作簪,抬手插入她的发髻。
“你这顽闹性子都能一动不动地长坐不语,我闷什么。”她掏出一方素帕为我拭汗,淡淡一笑道,“不告而别于陇西之时,即已打定主意:若能寻得你,从此往后无论你去哪里,花半坼便如柳絮随风也跟去哪里——”见我要开口,又道,“你若要去寻那季少侠,我就随你同去。我偏不信,你们两个毛手毛脚的大男人,身边若无一个婢子缝补洒扫温酒烹菜,如何度岁。你先莫推搪,待见了季少侠,若他不甘愿,半坼再走不迟。”她将头倚在我的肩上,轻声自言,我兀自飘零霏雨半生,而今终能见得睛霁日子,是断断不肯放手的。
目深如井卧蚕生,似忧非忧脉脉含情;上唇似刃下唇丰,似笑非笑龂龂带辉。相师尝言,面相如此之人定然一生命煞桃花无数,纵是不曾殒命于石榴裙下,也将断魂于风流帐内。
“如何年纪见长,反倒愈见生出这些小女儿的脾性来?”笑了笑,轻轻将她揽进怀里,倏尔又叹气道,“可惜,可惜得很。若能有个胖儿子玩绕膝下,人生当真无憾。”
“又胡说,哪里来的胖儿子?”半坼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又不能效仿女娲抟土造人……”执起她的手置于唇边,眼梢由上至下向她腹部瞟去,嘴角隐泛一笑,“你说,还能用什么法子?”
“这般没正经,也不嫌臊!”粉面陡地罩上一层嫣红,赶忙将手抽开。
我在与世隔绝的跃马山庄一住数月,每日专心养伤,只闻鱼鸟唼喋,不闻江湖絮聒。
2
跃马山庄内,雨洗芙蓉叶,月盈木户牖。
陆琫之跪于舒迩鹤身前叩首长泣,落一剪烛影在地。只说一个女儿音讯全无,一个女儿命在旦夕,不得已要拜别庄主,赶赴嵩山。听他涕泪交加地道出过往,我方才知晓,陆厨娘口里常常蹦出的那个“天杀的老冤家”,原来是他。
“老陆啊,你这一生……太荒唐了。”舒庄主阖起眼目,半晌后一声黯然长叹。“我本不欲再理江湖纷争,便为了你这十余年来的荒唐,最后号令一次武林罢。”他掉头对我道,“殿下,舒某久疏战阵,能否代我前去少林相助于太子与太子妃。”
“纵是大哥不曾吩咐,眼见少林有难,身为少林弟子又如何能袖手旁观。”轻笑应允。
“既得此言,舒某自当放心了。十年还剑之约,殿下乃守信之人,定会铭记于心,舒某今日便再呈送一份大礼于殿下。”舒庄主忽然勾唇一笑,抬臂疾探向我,左手五指如铁箍般紧扣我肩,右手出掌击于我的后心,只觉伴随缓震两股热流涌入脏腑,血脉贲张若裂,翻腾不息,源源而入的罡气内力似要将体内累积十数年的毒一并逼出。
“大哥!”
“庄主对殿下这般不遗馀力慷而慨之,莫不是因为……”陆琫之见舒迩鹤含笑而不答,亦是擦干热泪,轻笑出声,“恕老陆直言,庄主自困于世俗藩篱,殿下可比庄主洒脱得多了。”
“最为孤苦之时有你结伴,也不枉……不枉此喋血半生……”力尽收掌,愈了我,却损了他。那张窄长脸面似罩了秋霜,虽年逾半百但看着至多而立上下的剑神,因卸去大半功力,仿佛一刹变为耄耋老叟,枯皮鹤发,咳喘不止。
“大哥,有一事盘踞小弟心头多时,本无打算过问。只不过……”
“殿下可是要问,季少侠向我寻仇一事?”舒庄主调将气息,缓缓吞吐,接话道。
“如若大哥愿一吐为快,小弟定然侧耳恭听。”
“若要说真有仇家,那应是殿下,你。”
“大哥,我与季米年纪相仿,”我展齿而笑,对此说法不以为然,“只怕他未出生之时,我也尚在襁褓。”
“费帝尚未起兵篡位之前,其手下有两位青年将军攻城略寨屡建奇勋,于同辈之中出类拔萃,渐露峥嵘。此二人一曰倪尚卿,一曰季沐川……”
“倪尚卿乃当今玉王,那季沐川……”
“倪尚卿样貌虽不甚错,然则寡言少语,城府莫测,人前人后皆是喜不见三寸、怒不显半分,谨小慎微那般,实是彰不出毫厘男儿气概。而季沐川虽为武将,可不单貌美无俦,辟易万人;诗赋音律更是无一不通,信手可拈。时人无不称颂。”舒庄主轻轻一笑,以打趣眼神觑看我道,“如若季沐川尚在人世,我料他的风姿瑰玮依然不会逊于殿下。”
我略一扬眉,嘴角噙出一笑说,但看季米的模样,大约也可探知其父亲的风采了。
舒庄主摇了摇头,“季少侠的相貌更肖其母,若说我那挚友季沐川,分明就是个黑发乌眸的小王爷——当日小王爷亲莅湖州请我出山,见其样貌也不免骇然。只不过季沐川身高体健丰神倜傥,而小王爷则怏怏见骨,更显阴柔病态。多少女儿家慕其‘陈平之才、潘安之姿’,季沐川却独对一人一往情深。季夫人容色清丽气馥如兰,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确是天作之合。岂知,情根、障业,相生相克,相乘相侮。正是这一阕看似鸾俦凤侣的绝匹良缘,埋下了后日的祸种。有一药铺贩夫与季家毗邻而居,那药贩之女与季沐川青梅竹马相伴成人,自幼便慕他至癫至狂。睹其夫妻恩爱和睦,依然不罢不休,只说作那娥皇女英也是肯的,然而自古落红有意流水无情之事何堪强求。此女子颇有心计,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甄选入宫,凭仗国色天姿,平步青云,甚得天宠。”
“那个女人……莫非是……”
舒庄主略一点头,续道,“沁姬怀胎七月,母凭子贵荣封为后,只说难耐深宫孤寒,须将同样有孕在身的季夫人请进宫来相伴说话。二位绝色美人一个如那描金腊笺,绝艳无匹;一个如那玉勾白篆,清韵可人,每夜共枕絮话,情同知己姐妹。然而一日,正当二人携手游玩于御花园时,沁姬忽然花容失色,捂腹痛呼,涔涔鲜血染裙裾而下。宫中御医一时难言其讳,束手无策之下,竟推之于天罡河魁、六爻八卦,道什么‘日月追胥而五谷发,寒暑推异则四时生。季夫人肚中的孩子冲犯于未出生的小太子,一如水旱隔悖,难以共存。’简帝昏昧信谗,竟着宫人上门,要将那孩子活生生剖出。可怜季夫人还在家中焚香长跪为皇后祝祷,殊不知祸已天降。季沐川拖延行刑宫人,着妻子连夜出逃投我身边。而殿下出生之日,正是那抗旨犯上的季沐川斩首之时。”舒庄主微微笑起,凝眸直视于我,“殿下,我说你是季少侠的仇家,可有道错?”
不禁笑了。难怪我从不嫌这白衣少侠拳椎剑向地不够温柔,原来那时便欠了他。
“当时我正厌倦追名刀光、逐利剑影,难得糜伽与我魂契意合,遂相约一同归隐大漠。可昏君无道,挚友无辜遭屠,实叫人一腔愤怨难以平息。我言出反复,一心留于中原,要将那孩子养成丈夫君子,他日手刃仇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仅得最后定下一约:以剑定去留。若他败了,就随我留下;若他胜了,则要我随他而去。遑论此役胜负如何,却是注定了的两败俱伤。马嘶风吟,长锋交剪,对仗剑气时而轻如雁翎,时而重似铁石,我二人皆生死争持,不肯退让半分……”舒庄主恻然一笑,垂眸叹道,“此后之事想来殿下早已听闻于酒楼茶肆,糜伽重伤而去,而我从此隐遁跃马山庄,于每一长夜举杯独饮棣萼梅花。”
“可怜那纤纤蛾眉突遭变故的季夫人,拼死将孩子挤出娘胎便含泪而逝,追随她的夫君去了。仅给这孩子留下一名曰‘粼’,以念其父‘沐川’。岂知我的一个书童,见褓中的季粼可爱得笃,不忍让他走上弑君犯上的逆途,竟于我无觉之时将那孩子与当吟一并盗去。孰料那书童离去后不过一月,当今费帝兵起谋反,你的父皇殒命宫中,正合了一声‘天意弄人’。”
雕花门扉,臧否荣辱。若非父皇失德至此,怕是不会激起改朝换代之变;也不会生出如今势成水火的太子玉王之争。
“那书童与季粼如何以兄弟相称度日,又如何阴差阳错成了糜伽的弟子,无须多加赘述;而老陆抛妻弃女前来与我相伴,更是后话。时隔多年那书童与一少年一同来闯跃马山庄,我一时怒起,出掌将二人打伤。后日再见,本欲留那少年问话,可他的刚烈性子,倒与他的师父一脉相承,全然无差。我出山之时便与王爷有约在先:一者须找回当吟,二者须找回当年季夫人的那个孩子。”舒庄主咳了几声,面露苦笑,喟然叹曰,“今日我将这段往事告之殿下,诚乃希望以前车之鉴昭示殿下,万莫重蹈覆辙。”
第 56 章 侑觞醒中醉,不劝断鸿归(上)
五十六
侑觞醒中醉,不劝断鸿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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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季秋,天已微寒。遥望日如虚幌,长天澄澈如水,未见半抷浮空之云,仿似浩荡江面波平如镜,一舸无迹。敬王府倒依然一派花攒绮簇,嫣然丰灿。
“王爷今日可曾用膳?”
“只进了一小口,便说粥太糨了。”眼见倪珂衣带日宽,头风愈犯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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