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殷螭的想法,死一千一万人都无所谓,只要他不死便好——可是相处这么久了,到底也懂了林凤致此刻心底那一种痛惜战友之情,那是恨不能自己也随着去了的内疚和怀念,于是便安慰道:“生死有命,何况你是有为之身,回来正是对的——不要记得我说过的话了,我说的都不算数,你就是回来再次跟我作对我也欢喜……”他只是凝视着林凤致,只盼从对方脸上看到稍微异样的神色,哪怕是对自己的愤恨和鄙夷都是好的,有这样的情绪,或许能证明自己还在他心里吧?但林凤致脸上只是带着对战友们的敬仰、怀念、内疚,一片黯然,也是一片漠然——还是被弃绝的那日,那一种业已心死的漠然。
山道上冷风吹来,殷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透心窝的凉意,忽然忍不住问道:“小林,到了今日,我们还能不能——”
他心里千言万语,可是当此时,讲不出,也没法讲,这一句冲口而出,停顿了一下,到最终只能是这样一句:“我们之间,还能不能讲和?”
林凤致转头看着他,隔着三尺距离,脸上的笑容也是那么疏疏离离,却又是平静无波,只是反问了一句:“下官奉命的公事,不就是来讲和?”
公事——林凤致心里,一直最是以公事为重,而两人之间,到如今也只剩了公事可讲。
以殷螭的脾性,要在往昔早已跳将起来,急声逼问:“我不管公事,问的是我们之间的私情!”身边带着护卫,那又何妨,殷螭从来不在乎别人知道自己的情事——可是这么多事情发生过后,殷螭再不管不顾,没心没肺,也终于懂得了一些以前从来不肯相信的东西:无计可施,与无可奈何。
所以殷螭只能在冷风飕飕的山道上,失神望着林凤致与自己的距离,半晌喃喃的答了一句:“也是,我们之间到底还可以有公事——还能有话可讲,就好!”
下山的时候已有属员接连上来禀报:“密云俞营来人请见林大人。”林凤致奉命是与联盟军首领和谈,但因为俞汝成驻营较远,因此只是发去文书,还未正式进行接触。殷螭知道他迟早也得去跟俞汝成面谈,心里难免不舒服,想着林凤致素来害怕面对俞汝成,可是肩负的责任却推卸不掉,又不觉有点同情,很想开口叫他推辞不见,话未出口,已见林凤致答应着快步下山,走了好几步才想起自己来,于是回头一揖:“王爷慢行,下官告罪失陪。”带一干护卫洒然去了。
殷螭当然又是一阵郁闷,觉得林凤致定是故意拿乔,冷落自己,却又忍不住跟着他一路回去,才到夏店铺镇口,已见俞营来使双手拱立候着。见到这个人,殷螭登时腾的一声火起——原来不是别人,却正是孙万年。
殷螭见孙万年如见敌手,林凤致见孙万年却如见亲朋,趋步过去连称“免礼”,先叙了一篇寒温,孙万年倒是爽快,并不多说,单刀直入的提出请求:“在下特来奉请大人移步牛栏山,敝上恳求与大人面晤。”
因为这是公事,林凤致开口便也官方回答:“恕下官失礼,会晤之事,还待下官与书记商量,另外拟定地点……”孙万年截着道:“恩相昨日自密云赶至牛栏山,已不能再来了——鸣岐,你去见见他罢,他不行了……这是最后一面了,你忍心教他含恨而终?”
林凤致猛然抬头,殷螭在侧看见他面色大变,似是错愕,似是惊惶,又夹杂着说不清的情绪,一刹时殷螭只觉他定要追问一句:“当真如此?”或者以仓促会晤不合制度为辞,可是林凤致只是简单说了一句话:“好,孙兄稍候,我便安排!”
奉命和谈的太傅大人忽然要赴敌方营地与另一叛首相会晤,这绝对是个草率而不合理的决定。但林凤致决心下得既快,准备也是分外干脆利落,比起与殷螭谈判时反复辩驳细节、絮絮不已的拖沓作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只片刻便安排好了一切,连便服都来不及更换,便点好了要带去的扈从,拉开马在镇口相待,要与孙万年一道出发前赴牛栏山俞营大寨。
殷螭没有拦得住他安排事务,到底在镇口追了上来,一时顾不得身份,亲自抢过去拦住他的马,道:“林大人,这边协商未定,你便要离开?这算什么和谈?”林凤致在马上欠身为礼,告罪道:“下官不日便回,阁下稍安勿躁。”殷螭却怎么能不暴躁,恼得连难听的话也说出口来,大声道:“一听说他叫你便丢了魂!总是忘不掉老相好,是不是?你便不怕他装死诈你?”
他如此当众轻侮,林凤致的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儿去,却只是低声搁了一句:“你当他是你?”随即正色道:“俞相虽入歧途,却决计不会拿这等话欺诈,下官自是放心,阁下也不必多疑了,便请让行。”
殷螭哪里肯轻易让行,何况听了他这句话,分明是讽刺自己全无信义,连俞汝成都不如,登时酸得满心翻江倒海,见林凤致拨马要行,索性一把拉住他马缰,说道:“我是为你好!你一定要去,耽误大事怎么得了?”林凤致也真被他的胡搅蛮缠惹得恼了,沉着脸道:“那边也一般是和谈,如何不是大事?请阁下自重!”
殷螭其实也不想跟他胡闹,但这个时候如何自重得起来,怒道:“既说要死,还和谈个屁!你明明就是想被他骗去见面,打什么官腔?你给我下来……”只见林凤致举鞭欲待击落,一时急得口不择言,喝道:“你敢去!你要是去了,我们从此恩断义绝!”
林凤致怒极反笑,道:“难道我们还没有恩断义绝?”鞭随话落,啪的一记抽下,殷螭手背上被鞭风掠了一下,吃痛一缩,林凤致已夺了马缰,泼剌剌驰了出去。
但这一句反问要比一记鞭子还令殷螭痛楚不堪:“难道我们还没有恩断义绝?”——原来从那一夜弃绝之后,林凤致心里便认为两人之间,从此恩断义绝。
弃绝的事是殷螭主动做的,分离之后也常常想到这段情算是过去,应该忘记。可是直到此时,才惊觉这竟是真正的决裂,覆水难收。
林凤致的扈从一拨拨自他身边掠过去,有些人知道他地位不凡,连朝廷开出的价码都欲封他为郡王,所以也颇有不敢过分轻忽的,在马上拱手为礼。殷螭哪里还看得见,失魂落魄的只想着这四个字“恩断义绝”——再深的情,再重的承诺,到底也有彻底断绝的一日。
然而殷螭却不是只会垂头丧气的脾性,林凤致的扈从队伍还未去尽,他已跺脚吩咐自家护卫:“备马,领队,也去牛栏山!既然俞相垂危——我身为盟友,也不妨一道前去探病!”
三之22
牛栏山在京畿顺义县之北,驻在此县境内的营州左屯卫已经被殷螭所扫荡,殷螭赶到牛栏山下俞军大营时,留在此卫所的己方人手也分了一支来护驾。因此殷螭去向盟友探病,还是有恃无恐的,赶赴俞营的时候,也只比林凤致慢了一步。
但林凤致是俞汝成特请而来,一到营地便被延请入内,殷螭这等不速之客却难免要被拦上一拦,哪怕他无赖之极的拿“只怕你们暗害林大人,破坏和谈大事”来作借口要进去陪同林凤致探病——主要是不想让林凤致有单独与俞汝成相处的机会——俞营的守卫也只是一再婉拒,谢绝入内。殷螭恼得几乎撕破脸来再次火拼,幸好这当口孙万年出来了,开口请他入来:“殷兄特来探病,不胜感激,请进请进。”
殷螭终于大摇大摆入内,孙万年显然心情不好,一路沉着脸领着他进入营后一顶帐篷,才一掀帘,便是一股混合着药味的热气扑面而来。虽然是大白天,帐内却点着牛油巨烛,照得一片明亮,而行军床上帷幕交垂,却又是一片阴影幢幢。
林凤致显然已经与俞汝成说过了最初见面的客套话,此刻只是垂着头坐在榻旁,帐中闷热,未穿风氅,一身素袍全无半点花饰,反而更衬得他形容雅丽。殷螭和他相处得熟了,司空见惯,有时都忘记了小林还是美貌的,这个时候却不免有些久违的惊艳,心下不忿:“来见他就打扮得这么好看?怎么从来不打扮给我看?”却忘了林凤致根本没来得及换衣,这身装扮也只是和自己游山时的衣服而已。
殷螭自与俞汝成翻脸相攻之后便没有再见过面,上次结盟时已经听说俞汝成身体不适,但殷螭只觉得他是气得不想再看见自己,所以推病而已,这回亲眼见到,才知道俞汝成的病竟不是推托之词——仅仅十天未见,他整个人便已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精气神,颓然躺在榻上,目光只是凝视着林凤致,连殷螭过来向他说了几句场面话问好都全然不睬,过了一阵忽然开口道:“子鸾,这句话便当真这般难回答?现下他也来了,索性有什么都说出来罢——也让我走得安心。”
他说话声音已虚弱无力,语气中却还是命令大过祈请,林凤致只是低头沉默,殷螭心道:“什么话这么难答?莫不是老俞要学我,逼小林发誓一辈子不忘记他,一辈子只爱他?坏了,小林其实心软,要是答应了他,我岂不是完了!”这一下不禁发急,正要开口打岔,却听林凤致语声低微的答了一句:“好罢,有些话……也应该讲了,早就该彼此说清楚了。”
他慢慢抬头,烛光印在双眸里,竟是沉静如水,却又幽深如渊,半晌又道了一句:“我们仇怨也罢,孽缘也罢,到了这个时候,真是不用再虚耗辰光了——夫子,我其实心里有你。”
他这一声“夫子”叫了出口,殷螭险些一口气上不来直接背过去,暗想老俞原来是教我来听伤心话?但眼下情势难以发作,就是想发作,也立即被林凤致的下一句话盖了过去:“夫子,我其实心里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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