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致心想这生死攸关的时候,你还有心思管我相貌,当真妇人之见——他愈到危难关头,态度反而愈是镇定,从容答道:“娘娘,臣怎敢拦阻懿旨?此事既然干连重大,盘查也是势在必行,然而臣斗胆恳请且慢,却是为娘娘清誉着想,为坤宁宫众位祸福安危着想。”时后喝道:“何故?”林凤致正颜厉色的道:“如今罪由重大,若要盘查此案,便当恭请慈宁宫与乾清宫两处圣人共同驾临,三方会查才是。否则的话,坤宁宫一方既是指证,又做盘查人,臣怕将来被人说作嫌疑不明,于娘娘清誉大有损害——须知西汉江充之事,未必不会复见于当代!”
所谓“西汉江充之事”,正是指汉武帝戾太子的“巫蛊之祸”,乃是宦官江充挟嫌诬蔑,伪造从太子处搜查出的巫蛊木偶,最终导致太子冤死,汉武帝醒悟之后悔恨不已,反过来又夷灭江充三族。时后本是名门贵女,虽然当代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曾多读诗书,史事好歹也知道几桩,听他这般言语煞是厉害,直气得鬓间步摇不住乱颤,怒喝:“放肆!掌嘴!”
隋大新早巴不得这一声,赶忙奔过来挥掌欲掴。不料尚未近身,林凤致已经转头劈面狠狠唾去,厉声喝道:“呔,滚开!国家自有典刑,钦命大臣,岂能辱于尔等妇寺之手!”
刘后也在帘内喝道:“隋大新!谁许你□朝廷重臣?”隋大新被林凤致一唾,吓退了几步,又听旧主喝令,一时进退两难,不知道皇后娘娘的掌嘴命还要不要贯彻到底?
这时安康已经吓得放声大哭,拼命往林凤致怀里钻去,林凤致未获平身许可,仍然跪在地下,上身却是挺得笔直,张臂搂紧太子,目光炯炯,满脸都是凛然不惧之色。
时后此刻倒平息了几分怒气,一声冷笑,道:“林少傅果然好利口,好气势!难怪得圣上眷顾——你也不要口口声声抬出圣上,今夜之事,原不曾瞒了圣上私下行事。本宫来时便已促请圣驾,如此便等上一等,在御前公开盘查,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林凤致倒不料她会请皇帝过来,心中微微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却不能说什么,只得俯首称是,将太子的小身躯又搂得更紧了一些。
果然过不多久,皇帝的御辇便抵达东宫门口,同皇帝一道过来的居然还有慈宁宫的刘太后——却是刘后的嫡亲姑母——这一来皇宫中地位最尊崇之人全部集中到了东宫,倒也是罕见之事。
因为已是二更时分,殷螭只随随便便的穿着黄纱罗的四团龙袍,戴着乌纱折上巾,负手入殿,奉了太后就座,免去皇后诸人行礼之后,便即笑道:“今晚委实好大阵仗!林少傅,许你进殿,免礼平身——朕一早就教你留下,否则后悔莫及,你如今可相信了?”
林凤致猛地抬眼,正和他一双幽幽深黑的眸子撞上,这眼中的笑意是如此熟悉,多少次在床笫间身不由己被他亵玩的时候,他都是这样乐滋滋的瞧着自己失控。林凤致竟不由得微微寒颤了一下,随即低头,一字一句的道:“臣明白了。”
身侧有一只小手伸过来,又紧紧拽住了自己的袖角,却是安康见过父皇之后,虽然不敢再哭,却还是畏缩害怕,悄悄的又溜到了先生身旁躲着。林凤致无言的将小太子揽到怀里,重新搂着,手臂微有颤抖,却是坚定有力的。
不管今晚是什么样的风波,也是自己选择来淌混水的——只因为这个孩子,无论如何要护着,这是人生仅剩的,唯一的目标。否则的话,自己何以偷生至今?
只因为我辜负过他父亲的重托,犯过毕生最大的错误——而那所辜负的,又是生命中再不可得的温柔情谊,尽管无关风月。
这时殷螭已就座,听取皇后手下的隋大新絮絮回禀盘查东宫被阻之事,听着听着便不耐烦起来,又转头问向林凤致:“林卿拦阻盘查,想必是有什么见地了?”
林卿——当年也有一位君王,用温柔惆怅的语气,这样呼唤自己,将平生至宝贵的秘密,最无从抉择的难题,托付给自己。可是斯人已逝,重托已误,再也追不回来,追不回来!
心底波澜汹涌,林凤致脸上却是一片平静,低眉顺眼的回答道:“陛下,臣并不敢拦阻盘查,只是窃有所思。”殷螭笑道:“是么?林卿的想法一向挺有趣的,不妨说来。”林凤致缓缓的道:“武帝思子台,则天再摘辞。”
众人中懂得历史典故的,听了这十个字,不由都轻轻倒抽一口冷气。
前一句仍然是指西汉巫蛊之祸,汉武帝晚年听信谗言,以巫蛊罪名冤死太子,事后痛悔不已,建了思子台追悼;后一句则是指武则天第二子李贤,惧母亲夺权残杀至己身,特地作《黄台瓜辞歌》:“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以讽喻武则天不要骨肉相残。其时武则天已经害死长子,所以作为次子的李贤才有“再摘使瓜稀”之近乎哀恳的辞句。而当今天子殷螭,甫即位时曾先立先帝所出地位较尊的次子安宁为嗣,这襁褓中的小太子却仅仅被立一个月即薨,朝野内外多有疑心乃是新皇暗中加害,直到殷螭又立了先帝的庶生长子安康为太子,谣言与不满才渐渐平服。林凤致这时特意提起“再摘使瓜稀”这一句,那分明便是讽刺皇帝业已“一摘”,断不可再了。
当众影射,揭破皇帝最见不得人的劣迹,难道他不怕天威不测,一个翻脸之下,便是粉身碎骨之祸?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得看看林凤致又看看殷螭,屏息静气,谁也不知雷霆之怒什么时候发作。
然而殷螭虽然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却始终未曾发火,过了半晌,只是阴恻恻笑了一笑,道:“林凤致,你胆气可嘉。”
若换了别人,听了这样的话便该下跪谢罪,林凤致却浑若无事的答道:“陛下谬奖了。”
殷螭心里很清楚,林凤致这十个字,非但是借典故来讽刺自己,而且还关合到他以前和自己争闹的时候说过的话。
那时因为殇太子安宁之死,林凤致和他大闹过一场,最后这般说道:“我奉劝你一句,你如今尚无子嗣,别忙着先害侄儿,好歹他们也是和你一母同胞的兄长所生,血缘最近。否则的话,我怕你刻毒事做多了,有朝一日绝了嗣,还得到外藩去过继,就成活报应了。”
殷螭在夫妻之情上不甚着紧,又兼年轻,还不十分在乎后嗣不后嗣的问题,但林凤致的话也确实有道理;何况,殇太子的死已经使朝臣暗中议论纷纷,对自己声誉大有影响,如果再在东宫闹个巫蛊案出来,不论罪真罪假,别人都要怀疑是自己主使下手倾陷太子。
殷螭即位之初,曾以廷杖打怕了一批反对自己接位的大臣,自以为从此只须高压手段,便可安然坐稳大位,谁知做了两年皇帝,才发现群臣比自己想象中的更难缠。固然君主对臣下,可打可杀可贬可降,但是如果十分跟他们拗着干,顶着所谓“清议”任性枉为,最后自己也未必占得多少便宜。殷螭做皇子的时候不怎么用心向学,但再不学无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古训还是知道的,跟臣子们周旋愈久,愈明白该让步时必须让步,毕竟本朝的风气自太祖时业已养成,决非自己施加严厉手段便可专断不二——所以说,本以为坐上这个位置就可以肆意妄为,坐上之后才发现这实在是个最拘束人不过的位置,岂非也荒谬得紧!
对于皇后在后宫中任性胡搅,殷螭其实颇为不满,平时就是贬些新进的妃嫔、对付自己的男宠,那也由得她去了,反正他对女人无甚情意,对嬖幸们也是玩腻了就丢——除了林凤致到现在还没有丢得掉。不过在他心里,一直觉得小林不算嬖幸,而应该算作一个换口味的新鲜玩意儿,上床之外还是有点别的用途的,比如今天实在很不满时后一意孤行要来寻东宫的不是,于是故意让林凤致留下,料知他的性子必然闹皇后一个下不来台,给这盛气凌人的女人一个大钉子碰,自己也就大可看看热闹。
天子的这一点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恶劣心思,林凤致在他入殿时笑着看向自己时,便业已明白过来;时后却兀自未解,还向皇帝请示着盘查之事。殷螭兴味索然,说道:“皇后,朕午间便同你说过,什么巫蛊,什么诅咒,大多无稽之谈,就算有,又哪能轻易捉住把柄?偌大的东宫,到哪里去寻证据?到时候没得让御史和科道来参奏,又说朕的后宫不宁。”时后坚持道:“盘查若无,也算给东宫洗脱嫌疑,还个清白,有何不可?这是关系到陛下龙嗣的大事,午间太后也准奏了的。”
刘太后自入殿以来还未说过话,这时也道:“我儿,皇后说的也有道理。你大婚至今,后宫一个喜讯也无,皇后又说老是噩梦心跳,那巫蛊之说,多半也有三分影子——安康小孩子家,自然没他的事,但是东宫人多,难保没有个把奴才小子,为保富贵,暗藏祸心,如何不查究到底?”
殷螭忽然一笑,道:“母后,这话实在差了——皇后噩梦心跳什么的,朕不知道缘故;但这个没有喜讯之事,却委实怪不得什么巫蛊。”刘太后问道:“那是为何?”殷螭漫不经心的道:“母后不知,儿子自大婚以来,就没怎么往后宫去,皇后怎能有喜讯传出来?这两年来,事我最久的便是少傅林卿,他不会生,儿子也没有办法啊。”
他这一番话语气十分轻佻,一口气刺到两个人,时后坐在帘内,大家看不见她面色变化,目光便一起盯在了侍立殿中的林凤致身上,只见他霎时间面如白纸,全无人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紫云冒险出宫告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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