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声冷冷一笑,鲜红指甲划过少年面皮,留下一道惨白痕迹,“倒是可惜了一双好眼睛。”
温沐言被牢牢按住,眼睁睁看着铁钳夹着烧得通红的炭幽幽靠近。他连声哀求,声音又凄又戚,心内生满绝望。剧痛袭来,浑身仿佛在炙烫针板上翻滚,每一个毛孔都疼得惨叫,他面上沾满炭灰,血红眼眶透出焦黑,瞳孔中血肉翻搅,疼得撕心裂肺,一双灵动漂亮的眸子就此被炭火生生熏瞎。
珏玉望着桌前飘摇不定的火苗,声音仿佛从渺远的地方传来:“后来温沐言被扔到冷宫,任由自生自灭。而被派去照顾他的小宝,也不过是奉太后的命看守温沐言罢了。”
时间是最能湮没一切,啃噬一切,将一切消逝掩盖的存在,先帝龙御归天,新帝继位,边疆战事又起,七年后,还有谁会提起当日在冰冷殿中惨遭毒手的少年。
“太后当年想必做了周密的安排,将温沐言入宫的一切都抹去了,温家自此杳无音讯,在御药房侍奉的宫人也无丝毫踪迹可查。温沐言从那一日起便死了,只是冷宫里多了个瞎娘娘。若不是皇上偶然踏入冷宫,瞧见被小宝看守了七年的温沐言,也许太后都要将这个少年忘却了。
“太后将温沐言送出京师不成,又用含毒的糕点企图毒死他,恐怕也是担忧温沐言记得当日仇恨,故意接近皇帝,以求报复。”
珏玉勾起嘴角,眸中隐隐有精光闪现,“我只是好奇,当日温沐言附在殿门前,究竟看见了怎样情形?”
皇帝面若寒霜,嘴唇紧抿,并不说话。
珏玉嘴角上扬得愈发厉害,笑容多了几分阴冷,“帝王心,登龙术,见不得人的糟污腌臢多了去,你当年做过的事,如今竟不敢承认了么!”
皇帝不语,半晌才道:“朕当年,也是无可奈何。”
珏玉大笑,“好一个无可奈何!”
皇帝脸色已然青白,思绪似乎回到那个雪后的日子,双唇禁不住轻颤,“温沐言他……看见朕修改先帝的遗诏了……”
那日,守殿的侍卫全部被借故支走,殿前殿后空空荡荡,他寻了间隙潜入,打开摆放在内的花梨木柜,取出一只锦盒。
先帝缠绵病榻已久,朝不保夕,因此早早立下遗诏,收在这间殿中。他眸光飞快扫过遗诏,随即走到案前铺开白绢纸,笔头蘸上浓墨,仿照先帝笔迹写下假诏书,立自己为帝。随后将真遗诏焚毁,用偷来的玉玺在白绢纸上盖上鲜红大印,收回锦盒内。
一切进行得异常顺利,本应天衣无缝,偏偏在最后给锦盒封蜡的当口,被门外一个孩童瞧见了。
他当下心中大骇,矫诏篡位的罪名一旦定下,母亲家,舅舅家几百条性命皆无葬身之处。惊恐之下便下了狠心,听从娘亲的吩咐,命人动手弄瞎温沐言。
当日温沐言一直被牢牢按在地上,他从未有机会看见这个少年的面庞。
珏玉说得没错,帝王家太多糟污腌臢,温沐言仅仅只瞧见了封蜡的一瞬,他却毁了这个少年一双眼睛。
一辈子,就这样被埋葬了。
那样撕心裂肺的疼痛和哭喊,被冬日呼啸的狂风暴雪裹挟远去,没有任何人能够听见。
这个失去了双眼的少年,孤独地,日复一日地,在冷宫的小院里,死寂一般地活着。
无人知道他流过多少泪,有多少难以入眠的夜晚,在每一个漆黑的,寂静无声的夜里。
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皇宫里已经没有温沐言了。
现在的宫里只有瞎娘娘,瞎娘娘是不会流泪的,也不会哭的,任何反应都没有了,只空睁着眼睛,惨灰着瞳孔,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他再不是当年那个粉雕玉琢,双瞳如墨的娃娃了。
害瞎他双眼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皇帝面色苍白,缓缓靠倒在椅背上。
瑞泽刚见到瞎娘娘时,就认定他一定有个好听的名字。
“因为瞎娘娘是个温柔的人。这么温和善良,一定有玉一般的好名字来配。”
温沐言。
温沐言。
沐言。
皇帝一遍遍在口中默念这个名字。
的确是美好的,玉一般的名字。
26、第二十六章
皇帝独自一人来到端灵轩,挑帘进了里厢。
瞎娘娘斜倚在床沿,手臂折断般垂着,神色颓然。
皇帝将他圈进怀里,手臂收紧,喃喃道:“沐言,朕对不起你。”
迟到了七年的,苍白的歉意。
瞎娘娘眼底一片死寂,嘴唇翕动几下,“前朝旧事了,皇上何必挂怀。”
皇帝猛然抬起头,“你一直在怨恨朕,这么多年,一直恨着,是不是。”
瞎娘娘漠然推开皇帝的怀抱,“横竖回不到当初,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皇帝不语,手仍旧紧紧搂着,不肯松开。
“朕送你的玉簪呢,怎么不戴着。”
瞎娘娘淡淡道:“用不惯,扔了。”
皇帝低下头去,半晌抬起来,“你有什么用得应手的,朕差人做好了送来。”
瞎娘娘摇头,“宫里什么都用不惯,我不想留在这里。”
皇帝面色微变:“你不能出宫,朕不会放你出去。”
瞎娘娘闭了闭眼,面上一片绝望之色。
皇帝心有不忍,“朕待你是真心的,往后朕一直守着你,看护着你,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瞎娘娘静静地坐着,孱弱的躯体瑟瑟发抖。
皇帝的唇轻轻触在他冰冷的面颊上,缓缓道:“你,会原谅朕么?”
瞎娘娘闻言惨然一笑,“不会,死也不会。”
声音从牙缝中挤出,难得用了气力。
皇帝没有说话,一直抱着,不肯松手。
临走时,加重了语气:“朕不会放你离开,永远不会。”
瞎娘娘瘫坐在床沿,脸上没有一点反应,只是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掌心掐出了血。
皇帝方走,小宝急急进来,道:“主子不要跟皇上对着脾气,白白苦了自己。”
瞎娘娘身子慢慢滑倒在床上,渐渐笑出来,“我没什么苦不苦的,当初苦到了极点,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
第二日,皇帝又到端灵轩,瞎娘娘下了床,正在桌边摸索着茶壶倒茶。
皇帝上前将茶倒好,递到他跟前,“小心烫。”
瞎娘娘听见声音,浑身一僵,手臂慢慢垂下去。
皇帝道:“你尽管恨朕吧,别伤了自己。”
瞎娘娘抬手接过茶盏,一声不吭将茶水尽数倒在地上,杯子从高处坠下,摔得粉碎。
皇帝毫不在意,伸手抚摸瞎娘娘的面颊,“朕还记得几个月前,你得知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出宫时的神情,还有在集市上欢快的样子,朕一闭眼就可以回想起来,那么熟悉。”
瞎娘娘呆怔着,没有动,亦没有说话。
皇帝道:“你还对朕说,希望朕能常来,陪你说话。朕现在就在这里,一辈子都不会走了,你开颜一些罢。”
瞎娘娘向后退一步,轻笑一声:“那些只是玩笑话,皇上怎么当真了。”
皇帝手指摩挲着瞎娘娘的衣袖,垂下眼睛,“你说的话,朕向来都是当真的。”
瞎娘娘猛然挥开他的手,“你只会骗我!”
皇帝上前一把抱住他,“朕待你是认真的,为何你总是不肯相信,沐言。”
瞎娘娘拼命挣扎,手不停拍打在皇帝的肩上,手臂上,“别用那个名字喊我!”一声声,声嘶力竭。他猛地向后一挣,摔倒在地,手正按在一地碎瓷上。
皇帝面色青白,厉声道:“怎么这样不小心,尽由着性子胡来!”
拾起温沐言的双手,展开一看,掌心嵌满碎瓷,血流如注。
当即宣了太医,又急命宫人去将军府宣珏玉入宫。
珏玉赶到端灵轩时,瞎娘娘已经睡下了,呼吸不稳,睡得也极轻。
“沐言的身子已被伤透了,现下调养恐怕三五载也补不回来,这般下去,华佗再世亦束手无策。”
皇帝道:“朕也不想,然而他这个性子,有时真叫朕气得恨不能杀了他。”
珏玉道:“温沐言在冷宫初遇皇上,并未听出皇上即是当年加害之人,只因皇上当年尚是少年声线,与如今大不相同。后来即便知晓了,也丝毫未存加害的心思,只想远远离开此处。他是个好孩子,早些年受了那般苦楚,心病还需心药医,如今你便依着他吧。”
皇帝沉吟片刻,道:“朕什么都可以答应,唯独出宫一事,朕此生再不会放他走了。”
珏玉索然无语。
当初祈晟下山入京时,若他也同皇帝今日一般决绝,不知现在二人又会是何样情形。
也许祈晟会恨他,然而他却不用在苦苦等待中心痛了。
皇帝道:“沐言的眼睛,能治好么?”
珏玉朝里屋投去一瞥,淡淡道:“没有办法可以治,永远治不好了。”
皇帝摩挲着扇骨,手指因用力变得发白,半晌道:“治不好,也好。”
珏玉在外厢站了一会儿,看着宫人将熬好的药端入,惟独不见小宝的身影,随口问:“小宝呢?”
皇帝道:“他终究是太后派来的人,朕不放心,把他放到别处了。”
珏玉道:“小宝待沐言是一心一意的。况且他被派去冷宫时,尚是个孩子,没什么算计,只是奉太后的命罢了。他跟在沐言身边这么多年,尽心尽力,照顾得稳妥,沐言根本离不开他。”
顿了顿,又道:“沐言待玉璃,待小宝,待瑞泽的心,是一样的。”
皇帝沉下脸来,“他待谁都好,唯独对朕冷言冷语,瑞泽去探望,和他有说有笑,一听到朕的声音,立即不笑了。”
珏玉叹口气,“你要给他时间,耐心,养心与养身子一样,要慢慢来。”
过了两日,瞎娘娘渐渐觉出不对劲。
“小宝呢?”
宫人毕恭毕敬地:“回主子,小宝暂时不能来伺候您。”
瞎娘娘眉头蹙起,“为什么?”
“这……”宫人略一犹豫,“皇上有吩咐,小宝被调到别处伺候,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