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霜作者:碧尽苍穷- 第14部分

　

　行刑之日到来时，牢里已经没有激动的人了。
　处决的时间定在下午两点，时间临近时，他们个个表情麻木，有些人蹲在门边，掰著手指不知道在数什麽。
　和阿四同一牢房的赵大金一直窝在稻草铺成的铺子里半天没有动静，直至送饭的狱警到来後，他才猛然惊起，扑到狱警跟前瞪著眼问道：“现在是什麽时候？！”
　狱警被吓了一跳，往後退几步才答道：“才十二点多而已，你啊，还是好好把这辈子最後一顿饭吃了吧。”
　说完，便晃晃悠悠的走远了。
　赵大金神情茫然的看著面前冒著热气的饭菜，慢慢伸出手把碗捧住，一点点把雪白的米饭往口中填。
　才吃下一点点，他便泣不成声，丢下碗呜呜咽咽的反复念叨。
　“早知道我就听了我婆娘的话，不走这一趟，和她回老家过日子去多好……”
　可惜，这世上是没有後悔药的。
　时间过得飞快，待到狱警来牢里提人的时候，方才死寂的监狱再次沸腾起来，许多人奋力抵抗大声哭嚎，一时间喝骂声与踢打声不绝於耳，吵得人头痛欲裂。
　可现在，他心里亦没有半分对死亡的畏惧。他记得自己刚下斗的时候，因第一次看见腐烂的尸体而吓得彻夜不得安眠，那时候是段绯披衣坐在他床前，端著一盏并不明亮的灯静静守了他一夜。
　似乎至此之後，他就再也没害怕过什麽。
　那一夜的时光对於他来说很短暂，可段绯在灯下温柔静好的笑靥却足以支撑他的一辈子。
　师父，我不求能与你相守，就算活不下去也没关系，只要你活著就够了。
　但愿他不要来……一定不要来……
　“你，起来。”有人粗鲁的推了他一把，阿四扭头一看，发现对方正是前几天上戏班子把自己抓走的那个军官。
　另一边赵大金正木著脸任穿著黑色制服的狱警把他推出门去，阿四以为对方也是领自己去执刑的，顺势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随他往前走。
　刚踏出门口时，赵大金突然挣脱狱警的控制，扑在阿四脚下嘶声吼道：“陈兄弟，求求你，替我照顾我的婆娘和孩子，她们这辈子就指著我呢，如果我去了，她们也活不下去啊，陈兄弟我求求你了！”
　阿四脚步一滞，不可思议的看著他：“我也是将死之人，你把她们托付给我有什麽用？”
　赵大金还想说什麽，却被狱警骂骂咧咧的拖走了。
　也许看他一脸不解，站在阿四身侧的军官开口了：“你确实要死没错，可不是现在。”
　“你什麽意思？！”他身体一颤，转过头去看著对方。
　军官笑笑，脸色嘲讽：“你小子福大命大，有贵人愿意保你，恭喜你，你死不成了。”
　贵人？这个念头在脑中一转，他立刻想到了段绯，瞬间连指尖都冷了。
　他压下心头的不安，随著军官一步步走出阴暗的牢房。
　灿烂刺眼的阳光当头洒下，阿四被刺得双眼酸涩，不禁抬手遮在眼前，脚步稍稍放缓。
　也不知走了多久，军官带他走到一栋小洋楼下，指了指大门，示意他进去。
　洋楼的大厅里装饰简单，靠楼梯边摆著一张鲜红奢华的沙发，显得与四周环境格格不入，穿过两列警卫，阿四看见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背对他立在大厅中央。
　兴许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女人转过身来，用审视一般的目光反复打量阿四。
　看见女人容颜的那一刻，他心底大震。
　她的五官与段绯有七分相似，特别是那双水灵灵的狐媚眼眸，简直是一模一样。女人的年纪看上去像是是三十出头，漆黑的长发绾成精致的髻，鬓边点缀著精美的宝石首饰，一身大红的旗袍衬出高挑的身形，妩媚又不失高贵。
　“你就是陈四？”女人先开了口，声音清灵，只是眉目间隐隐现出一抹不屑。
　他点点头：“夫人是？”
　女子笑了笑，在沙发上坐下：“想必你也猜到了，我就是段绯的母亲。”
　饶是心底有几分准备，阿四还是被吓了一跳。自相识以来，段绯从未提起过自己的母亲，他偶然问过一次，段绯也只是含糊带过，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他还以为段绯的娘早就逝世。
　看见他的表情，女人啧了一声，翘起一条腿搭在另一腿上：“那小子一定从未对你提起过我对麽，这也难怪，在他两岁时我便抛下他和他爹改嫁，这麽多年了，他想必也没当有过我这个娘吧。”
　说道这里，女人笑容现出几分落寞，侧著头问他：“你给我说说，我儿子是个什麽样子的人？”
　没想到对方会有此一问，阿四张了张口，低声回答：“他长得很像您，是个很温柔很好的人。”
　“呵。”女子瞥了他一眼，声音变得淡淡的：“是啊，我的儿子怎麽能不好。可是陈四，你可知你差点就害死了他？”
　面对她尖锐而直接的指责，阿四低下头，无言以对。
　“若不是停香托人找到我，我还不知道那傻小子竟会──竟会干出这样的事！”似是想到令自己十分气愤的事，女子的声音大了起来：“喜欢一个男人，为一个男人不愿娶妻也就算了，今日居然带了枪想要劫狱，他以为他有九条命吗。”
　听到关於段绯的消息，阿四瞪大双眼抬起头，正对上段绯母亲怒火翻涌的眼睛，他也顾不了礼数，急急问道：“那我师父、我师父他有没有……”
　“若是他出了事，你还有命站在这里麽？”她嗤之以鼻：“今日我就是为此事而来。”
　听见段绯没事，阿四心底一块大石头终於落地，他重重呼出一口气，连带神色也松懈许多。
　潘月芳看著面前这个明明只是二十出头，看起来却满面沧桑的青年，心底也不禁一叹，可她还是硬下心，继续说道：“我那死心眼的臭小子看来是打定主意，你死了他也要陪你一起去，我们没人拦得住他，我也只好想办法放了你。”
　“唉，没想到当年逼我改嫁的人，竟在今天救了我的儿子。”忆起往事，潘月芳自嘲般笑了笑：“陈四，我可以让你脱罪，并保证今後没有人会追查你的案子，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早料到对方会有这一句，此时听见也没多大惊讶，应了一声便静静等待下文。
　“这辈子再也不要见我儿子一面，这个你做不做得到？”
　意料之中的回答。
　“既然如此，夫人又何必救我，让人偷偷处死我，再放出我已逃出的消息不是更好？”阿四听见自己语调平淡的反问。
　冷笑一声，潘月芳寒声答：“你以为我不想？可我怕这样做了，我那傻儿子若有朝一日知晓真相，还不把我这个妈恨到骨子里去。”
　他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说吧，做不做的到？”
　全身的筋脉仿佛一寸寸结成了冰，阿四僵立许久，也没有回答。
　潘月芳不耐的蹙起眉，出声催促：“我的时间不多，没时间和你磨蹭。不过陈四，你必须想清楚，
　“能否让我回戏班子一次？”直至四肢都有些僵了，他才缓慢而艰难的开口。
　思索片刻，潘月芳点点头：“可以，不过你不见能段绯。”
　“……好。”
　应下那个字的时候，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像被生生抽出。
　就连再呼吸一次的力气，也失去了。

────────────────

　=v=马上写结局了。甚鸡冻




大结局（上）

（上）
　回到戏班子里的时候，正值深夜。
　停香早早便等在侧门外迎接他，看见阿四回来，却是忍不住又落了泪。
　“少班主被老班主劝了一下午，现在好不容易睡了，你……要去看看他吗？”看著身侧容颜憔悴的青年，停香心中难过，於是试探著问。
　阿四摇摇头，面无表情的答道：“不必了，停香姐，今日多谢你。”
　她拍拍对方的肩头，轻叹一声。
　或许是停香早就安排好，园子里没有一个人，阿四同她慢慢走到自己的房间外，站定了，唇角浮起一丝勉强至极的笑意：“你回去睡吧，我收拾好东西就走。”
　“今夜就走麽……你就在这歇一宿也没关系啊，都这麽晚了……”停香忍不住出声挽留他。
　“我不想连累你们。”阿四推开紧闭的房门，转身又对停香深深鞠了一躬：“姐，这辈子阿四欠你一条命，能认识你，阿四三生有幸。”
　停香用帕子按在眼角，带著哭音骂道：“你这臭小子，非得看我掉眼泪你才甘心吗。”
　阿四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
　目送著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阿四才回到屋里，点亮桌上的油灯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的衣物不多，钱财也多数赚来就花了出去，整个房间的要紧物品加起来也不过刚刚塞满一只手提箱。
　刚把被褥叠好堆起後，一张泛黄的纸片突然随著他的动作飘落在地。
　上面不过淡淡几行墨迹，字体是风流隽秀的，显然出自他最熟悉的那个人之手。
　“梦後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脑中恍然现出，那个落著霏霏细雨的午後，身著白衣的男人从身後握著他的手，一笔一划勾出纸上字迹的情景。
　他的温柔笑靥，身上清雅的墨香，婉转如珠玉相叩的话音清晰如昨，可回想起那时，又觉仿若隔世。
　从今日起，就真的是一生一世，再也不见。
　“段绯──”把脸深深埋在手中薄薄的宣纸上，他嘶声低喊。脆弱的纸洇开滚烫透明的液体，渐渐从中撕裂，阿四也恍然不觉，只顾紧紧的贴近那张泛黄的宣纸，就像想要贴紧那个人温暖的胸膛。
　
　提著衣物走出自己的房间，阿四鬼使神差的沿著回廊来到段绯的屋前。
　夜里静悄悄的，房里没有点灯，偌大的园子里唯有风声回响。
　阿四丢下手里的箱子，屈膝端端正正的朝著段绯的屋门跪了下去。
　这是他欠他的，六年教导之恩。
　也为了向段绯道歉，自己辜负了他的期望，成为一个为众人所不齿的心狠手辣之人。
　他忽然明白，在段绯问了自己重财还是重情後，对方那个自嘲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