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中的景象忽而花团锦簇,忽而血肉横飞,如被刮花了磁道的碟片在脑中回放。她看得见模糊的轮廓,听得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一切却又偏偏如此模糊断续,难辨情境。
夏翎一人在床上翻来滚去,秀眉紧蹙,最后却被拥入一个炽热的怀抱中,轻轻安抚。
她迷迷糊糊觉得安稳,心底深处却又升起更强烈的恐惧和惊惶,直觉想要逃离。只是那双手将她抱得那样紧,又那样绝然,犹如桎梏的牢笼,让她无法逃脱。
夏翎猛地睁开眼,入目便是韩煜温润柔和的表情,和唇边一点点带着好笑的弧度。
她心中一惊,连忙挣扎着要坐起来。
韩煜施施然放开手,拇指却捻起她散在床畔的衣带,兴味道:“你每次睡得不安稳就会翻来滚去,我倒是好奇,你从前有几回从床上掉下来的经历?”
夏翎嘴角一抽,想要反驳,却偏偏还真被他说中了,顿时表情十分精彩。
韩煜低笑了两声,凑近她,带着几分诱哄与调侃,柔声道:“以后你睡着了,我便抱着你,总不会让你再摔下去的。”
夏翎双唇…颤,猛地闭上眼,心中如岩浆灼烧般翻浪,终究还是睁开眼道:“韩煜,我们之间是不会有以后的。”
韩煜脸上的温柔与笑容慢慢褪去,眸光有些冰寒地缓缓道:“理由呢?”
冰凉而冷漠的眼神,若隐若现的赤红,还有空气中丝丝弥漫的杀意,都让夏翎从骨子里感到战栗。但是,她不可以移开目光,不可以退缩,只能一字一句地说下去:“因为对我而言,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夏翎的目光坚定隐忍,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握成拳头,等待着韩煜的暴怒与仇恨。
出乎她的意料,韩煜闻言居然轻笑起来,虽然有些阴郁,有些幽沉,却又带着几分无奈:“夏洛,你如此优柔寡断、畏惧伤人,怎么可能逃出我的掌心?”
他伸出手贴着女孩柔软苍白的脸,低头轻轻烙印上冰凉颤抖的唇,声音低哑清和,犹似带着幽幽的笑:“我知道你想要做出决断,留在曲临渊身边。哪怕背弃归途,心怀歉疚,也决意要赌上一切,永不回头。只是夏洛,你这样决绝,到底是因为什么?”
韩煜静静地凝视着她墨黑的双眸,唇畔勾勒出最温柔腼腆的笑容:“你若能直视着我,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一句,你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心动情乱,你爱的唯有曲临渊,我便……”
——我便再不会容那人活在世上,哪怕从此折断你的羽翼,斩断你的归途,也绝不会让你逃离。
空荡的房中是那样静寂,沉默的时光流转,仿佛漫长的煎熬,冗长的地狱。
“我……从来都没有……”沙哑破碎的声音从夏翎口中一点点溢出,是审判也是抉择,“没有喜欢过你。当日在龙域的仇恨和屈辱,我一生都不可能忘记。”
“十年前,能逃离你,我只有满心欢喜。十年后,我开□求救,只因为穷途末路,无所依归。”
许多许多年前,在那个朦胧模糊的世界,在亮如白昼的芥子空间,虚弱憔悴到极致的男子割断了神识,灼热了眼眶,只为伸出来的手能触碰到飘散的灵魂。
他说:“夏洛,你逃不掉的。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于是,这句话便在她心底生根发芽,铭刻烙印,直至最绝望的时刻,化为声嘶力竭的呼唤。
“我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心动情乱。”她明明睁着眼,坚定不移,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如烟花般剌目闪亮,“韩煜,我惧你,恨你,想要利用你,却对你没有半点儿情爱。”
她闭了闭眼,恍惚中能清晰地看到韩煜突然绽放的笑容,眉梢眼角染着赤烈如火的鲜红,仿佛最妖娆的罂粟绽放,映衬着苍白俊逸的容颜如妖似魔。
夏翎陡然一惊,本能地颤抖畏惧,蜷缩着身体后退。韩煜却猛地扯过她去,一把扣住她的后颈,迫得她仰头与他对视。
“明知道你说的是谎话,却还是觉得很剌耳。”韩煜幽幽冷笑道,“为了别人男人而违心说谎,却连提都不敢提他一句。你就那么害怕我杀了他?可你越是如此,我就越不想让他活在这个世上!”
夏翎咬着牙,颤声道:“韩煜,阿修不是别人,他是医神曲临渊。即便你能在这世间翻手为云覆手雨,即便你能将人命天道玩弄于鼓掌之间,可是这世间总有些人是你无法轻易操纵和屠杀的。”
韩煜的眸中闪烁着赤红,狂躁而压抑的冰寒煞气肆意弥漫。他猛地闭了闭眼,神识感受到朝这边缓慢靠近的人群。他终于露出温柔的笑容,轻轻地抚了抚夏翎冰凉紧绷的面颊,转身离去。
“夏翎!”风佑一见健康痊愈的夏翎,就紧紧地抱住她,哽声道,“好久不见!”
夏翎回抱住她,心中的酸楚、委屈、思念、感动一股脑儿涌了上来,让她眼眼眶湿热,千言万语,全部融化在这个怀括之中。
宽敞的药房中,清香阵阵,在绝灵域中认识的朋友都聚集在这里,听夏翎述说别后种种。
穆浮香听到夏衡的背叛,将手中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厉声道:“我早就说过那小子不是好东西!就你还顾念姐弟之情护着他!如今吃到苦头了吧?”
夏翎苦笑,趁这个机会顺势询问道:“当日,我昏迷后究竞发生了什么亊?怎么你们都到了堕魔谷中?达蓬国现在如何?女皇该担心死了吧?”
风佑轻轻一叹,道:“当日看你突然被人偷袭,生命垂危,我们吓得魂都没了! 想要救你,却苦于兵力悬殊,无可奈何。幸好后来先生出现,救了你一命………”
说到这个,穆浮香又忍不住暴跳起来:“夏翎你说,你与那个叫韩煜的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可知先生为了你……轻易不伤人性命的先生为了你,转眼之间取了五千人首级,连韶涟漪都未能幸免。”
—旁一直沉默不言的纸音也忍不住心有余悸道:“先生当日的神情当真是太可怕了,屠杀骅韶国士兵像踩死蝼蚁一般!不,我不是说先生不好。总之,杀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整个迷踪岭都摇晃起来,天空像要塌下来,我们都被震晕了。醒来后,我们已经在这个什么堕魔谷的外头了。”
风佑握住夏翎冰凉的手,轻声道:“你和先生都无须自责,有些亊,不是人力能控制的。更何况,你有欠他的,他一样有欠你的,两相抵消就是了。”
夏翎勉力笑笑,问道:“你们留在这里没有关系吗?”
风佑摇头道:“韶涟漪已死,达蓬国暂时不会再有危机。陛下担心自然是在所难免的,可是当日先生昏迷不醒,你又不知所踪,我们怎么可能放心离去?更何况,没有先生,我们也回不去啊!”
“我不回去!”穆浮香大声道,“先生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达蓬国缺了我还有皇姐和皇妹,又不会垮掉!要回去你们自己回去,我要留在先生身边!喂!夏翎,你给我说清楚,先生和那个姓韩的,你到底要选谁?若是选了姓韩的,你就马上给我滚,离先生远远的!”
风佑皱眉道:“二公主,你以为这是选兵器呢,不是刀就是剑?”
穆浮香冷笑道:“这可比选兵器容易多了!夏翎你扪心自问,先生是怎样的人,这些年来又是怎么待你的!你如今却与那姓韩的勾勾搭搭,你对得起先生吗?”
“对不对得起只有我能定论,何时轮到你们来置喙?”药房的门帘被掀开,神色冷淡的曲临渊缓缓走进屋中。他未看众人一眼,径自来到炼药炉前,淡淡道:“你们都出去。”
片刻,药房中静寂无声。可曲临渊知道有一个人还未走,正站在身后静挣地看着他。
“你也出去。”他沉声道。
“阿修……”女孩轻轻叫着他的名字,声音柔软如水,“阿修,你曾说过,你已在乎我胜过医术和你的生命。你也曾说过,要以圣覃丹为聘礼娶我为妻。可是阿修,你从没有明确地说过一句,你喜欢我。”
夏翎凝视着男子颀长瘦削、微微僵直的背影,缓缓道:“阿修,我在这个世界生存了三十七年,却从未对它产生一点儿归属感。即便当初想要与师兄成亲,也是寻找避风港多于依赖爱恋。亊实上,我从不认为自己会爱上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你和韩煜。可是那日,你说你要去我的世界找我,你说让我不可以爱上别人,你说让我等你,我却是那么开心。有一句话,你未跟我说过的那句话,我本想等你来到我的世界再跟你说。可是阴差阳错,却变成如今的局面。我总以为,留给我们两个人的时间还会有很多很多。”
夏翎看到他的背影轻微颤抖,只觉心口一阵细细地抽痛,让她的声音喑哑破碎:“阿修,如今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是你的回阳诀会耗尽我的生命,是韩煜与我的爱恨纠缠恩怨难分。你欠着我,我也欠着你,那是来不及确认的感情。可是阿修这些,抛开这些,只要你愿意对我说一句……将来,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也绝不会对自己的选择后悔!”
站在炼丹炉前的曲临渊缓缓转过身,明亮透澈如冰晶般的眼眸紧紧地凝视着她,只一眼便仿佛千年缱绻,只一眼便仿佛道尽万般情深。
可是,他终究还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潋滟的双眸,淡淡道:“有些代
价你能付,我却付不起。夏洛,你不怕终有一日后悔,可是我怕。”
“那代价究竞是什么?”夏翎执着地看着他,“不是你的生命,不是医术,也不 是我,那么,你付不起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曲临渊缓缓背过身,冰凉的指尖轻轻握住干枯的草药,开口说话时,身体的某一处仿佛已在死亡腐烂,再无法复生:“那与你,没有关系,〃
“我……明白了。”夏翎眼中的光芒迅速死寂黯淡。
退出房间前,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哑然开口:曲临渊,你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