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他正迟疑,却见长公子原本注视着他的视线,微微往下一抑,然而唇上浮出来的笑容,竟又变得复杂起来。
“可惜今日大家都穿着红色的衣服,”他俄然音调低沉地说,“你若能穿着那件深衣,多好。”
不知为何,难以言喻的感触顿时爬满了鲤的心间。他不知那一时从心叶上滑过的奇异的感触究竟是喜是悲。知道了深衣背后的故事,再听此言,便是庭院中落满了心情也无法拾掇。
宣于宴和辛垣焕,亦不由得眼色微微一变。
然后长公子突然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宣于宴连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背部。
“好了,王兄,今日回宫,我看你恐怕是要服用更多的药剂,否则明日朝议,你便无法好好出声了。”
拜别鸣蝉,将府中之事托付于他之后,四人便同上了车舆,向都城中最热闹繁华的地段而去。
那时,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第20章 火夜浮鱼(二)
街市上满是人流,笑语声与商贩的叫卖声混成一片。一盏盏灯火在原本寂寥的底色上挑出繁盛的火光,将一个都城的夜晚照亮。月夜之下,华丽的颜色充溢于街边,好似喧闹的人声驳杂而鲜明,不经意便纷繁了视觉。
一眼望去便是满目琳琅。
火祭尚未开始,身着红衣的四人在街市上信步走着,偶尔有容姿俏丽的女子执扇而过,眼角略略缠上他们的面颊,与身边女伴低声说了些什么,相互一揶揄便微微红了脸,而后又笑笑跑开了。
宣于宴不觉便玩笑道:“你说她们到底是在看我们中的谁呢?”
辛垣焕不及思考,顺势便答:“自然是三位。”
“你倒是谁也不得罪,”三公子笑言,“不过你可知道,一次侍女谈论府中之人时,不少人都说你是她们心目中的如意郎君,说你容貌俊朗而又持重认真,待人体贴并且处事周全,前途无量云云。”
“哦?这臣着实担当不起。”
“后来此事被鸣蝉知道,他发怒之余把侍女们训斥了一通,说她们不务正业并且妄自议论他人,让她们把府内上下打扫了整整三遍,吓得她们此后见了他便绕道绕了一个月。”
“这……这又是作甚……?”辛垣焕无奈地勾了勾唇角,继而听到了身边那几人的笑声。
“我猜想,鸣蝉大抵……”长公子轻声笑着,正这么说的时候,突然又捂住嘴,剧烈地咳了起来,许久方歇。
“……长公子还是少出言罢。”鲤回首,音调柔和而轻悄地说。
宣于静央颦眉而笑,捂住嘴点了点头。
宣于宴携着唇边的笑,细细地看着他们。
这时只听身边有小贩用带笑的言语高声唤着:“来来往往的贵客,猜个谜题可好?若是猜中便可领走面具。欢喜之夜何不凑个热闹?”
宣于宴来了兴致,走到那人摊前,见有陈列的兽纹木质面具一径排开,形貌惟妙惟肖,造态别致。
“哦?猜中便可随意拿走吗?”他问。
小商贩笑语不断,高声应答:“正是。先生只需给在下一个答案而已。”
“你说说看。”
于是年轻的商人唇线一开,朗声问道:“何水无鱼?”
“鱼?”公子宴重复了一句,然后三人的目光,又心照不宣地拢在了鲤的身上。
“真是个应景的好问题,我想想……”宣于宴笑定,然后认真思索了半晌,回道,“……沸水?”
还未等到商人出口,辛垣焕便接了一句:“万一那鱼是正在煮着呢……?”
宣于宴正无语时,辛垣焕递出了一个答案,道:“井水无鱼……如何?”
商人听闻,笑言:“这倒是个答案。”然而这时,一旁的公子宴忽而反诘了一句:“那万一就有人特意往井里放鱼呢?”
辛垣焕无奈地抿唇,长公子和鲤忍不住笑了一下。
众人思考再三,之后宣于静央清了清嗓子,用沙哑的声音问:“茶水……如何?”
商人笑道:“此亦可为一解。”
“如此说来……墨水亦无鱼。”鲤出言说道。
商人再笑:“亦为一解。”
“好吧,既如此,”公子宴朱唇一撩,说道,“祸水,则更是无鱼了。”
所有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诸位先生,再这样猜下去,只怕在下就亏大了。四位先生请每人挑选一个面具吧。”
“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宣于宴说着,目光在面具之上打量起来,而后拾起一个,递到了鲤的面前。
鲤有些吃惊地望着他,然后发现,那木质面具上的图纹,竟是由鱼面变化而来。
“舍你其谁?”公子宴明朗地笑,于是他也随着他清淡地笑了一下,双手接过,轻声言谢。
“你们看,这个适合我吗?”宣于宴说着,将一张狼形的面具遮在了自己脸前。
一时的怪诞又激起一片笑声。
“狼的话,的确很适合,”辛垣焕笑完,轻声问长公子道,“长公子如何?”
宣于静央不便出声,兀自拿了一个鹿纹的面具,举到他眼前,微微勾起唇角。
“果然挑的是那种温驯的动物。”宣于宴方说完,长公子便拾起一张面具,往辛垣焕手边递去。
辛垣焕恭敬地接过,低眉一看,只问:“鹰?”
“哦,鹰……焕的话……的确有些相似,”公子宴见了便轻松地笑,接着说道,“骨子里。”
辛垣焕神色稍有一滞,而后低眉浅笑,躬道:“谢过长公子。”
人流攒动,比起之前,似乎更拥挤了一些。
四人玩闹着将面具遮在脸上,在人潮之中缓缓走着。
“如此倒也好,面目不那么容易暴露。”公子宴说。
鲤轻轻将方才靠在侧颊上的面具拉了回来,遮住了他如画的眉眼。
“不过看来,这样的面具,在街市上倒是常见的。”辛垣焕说着,指了指前方摆着相同面具的几处小摊。
“管它呢,不就图个开心吗?”公子宴的笑声从狼纹面具下传了出来。
公子静央在后边走着的时候,由于人流拥挤,忽而被过客撞到了肩。
同样走在末位的辛垣焕见了,便护在他旁边。
不过片刻时间,眼前的公子宴与鲤便与他们拉开了些微的距离。
“只怕待会儿会有更多的人,如若走散,便是麻烦。长公子、公子,假如散了,便去靠近火祭处南湖的塔下相聚,如何?”
听辛垣焕那么说,众人便点头称是。
在鲤的记忆中,唯有幼年时曾见过这般热闹的场景。
那时太过年幼,他只隐约记得那一年,慈爱的父亲脱下了朝衣,牵着他的手走在街市之中,他仰着头四处看着,渐渐就走累了,于是父亲倏忽笑了,抱起他就让他骑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那么身份尊贵的,一向刻板而不苟言笑的父亲。
他只得记那时,他见不到父亲的笑脸,却听见他笑得那样开心,于是他自己,也不由得天真地笑了起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一刻,母亲在一旁递来的喋喋不休却又关切的嗔怪。
父亲的肩头太高,摇摇晃晃的,他觉得自己骑在马上,开心地拍了拍他的头,母亲颦眉说了一句“这孩子”,但也只是轻声笑着,没有责怪。
他们走着,晃似只是在市井之中闲逛着的,朝出晚归的普通人家。
只那么走着,好似与这朝野,从无任何牵连。
晃似只要如今一直走着,走到尽头,那里便会有一户人家,会有父亲与母亲用哀伤且又含泪的眼光看着他,紧紧将他抱住,只为他的迟迟归来。
突然有泪,从他绯色的眼角滑下,在面具之下,割破了那张精致如镂的脸。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身边没有了那三人的踪迹。他环顾四望,人潮如海,举目难寻,在灯火之下他偶然见了身前不远处有红衣之人,辨不清究竟是谁也只得上了前去,好不容易随上前,不便轻易出口唤人,便拍了拍对方的肩。
然而却是认错了。
他有些茫然地立在人群之中,再次回顾四望。忆起辛垣焕所说的地点,便念着要往那里去,但是方迈开几步,却突然有人的手,轻轻攀上了他的肩。
他回首,见了身后戴着鹿形面具的红衣男子,于是舒尔放松下来。
“长公子,”他轻声唤道,“竟与你们走散了……公子和辛垣先生在哪里?”
长公子方要出言,咽喉的疼痛突然难耐,于是又不禁咳了起来。
“亦走散了……我们到塔下去寻他们吧。”
他颔首,回答:“好。”
此时远处的湖畔,偶尔有长明灯悠然飘向天际。
“有人放长明灯……看来火祭的时辰近了……”长公子柔声说,然后四下张望了片刻,“此处人太多,难以走动……我们换一条路,如何?”
鲤回应:“好。”
喧闹的人群中,宣于静央蓦地拉住了他的手。
第21章 火夜浮鱼(三)
他拉着他的手,在人群中头也不回地走着,透过面具,鲤睁大了双眼,注视着他的侧影。
对方的脸在面具之下,不辨神情。
他觉得自己被他牵住的手,似乎有些发烫,想要松手,却又怕失礼,也怕再次与他走散。
他又开始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着些什么。
在他冷漠如斯的外表之下,实则有一颗微一指触便会破碎的心。兴许太过孤独,因此便期望着会有一个人一直拉着他不放,给他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可靠的温暖。
鲤被他拉住的手,倏忽紧了紧。
身前的男子略略察觉到了,微微侧过脸来,似是在温和地笑。
他们终于来到一条小径边上。
入了幽径,便与街市相背,于是光线分明暗了下来。
然而终于脱离了人群,尽管那喧闹的声音犹在耳畔。
鲤不由得缓了一口气。
“从暗巷穿过去,也许路是通的罢?至少从方向上……”宣于静央暗自说着,松了手,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