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对方在说这话时,心里到底有几分把握。
然而鲤觉得,幸而自己喜怒不甚形于色,就算那时有多动摇惊惧,他面上的表情也不见得有多能坦露心机。
“夫人何出此言?”这时,他故意淡然而冷静地说。
楚桐夫人有意在屋子的四下走着,鲤无声地起身,远远地看着她随着她走。
他知道楚桐夫人必定察觉到了什么,但若与她距离过近,有意引导她的方向,反而更易惹人怀疑。
然而她的脚步声,无疑步步荡在鲤和处在极高警惕中的宣于宴耳里。
屏风后的人听到了女子缓缓靠近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往另一个方向微微移动了身子,动作极为轻悄。
此时的鲤最过担心的,莫过于宣于宴有任何的轻举妄动。他知道他就在那里,咫尺之内,不过屏风相隔。
楚桐夫人走走停停,四下打量,却未见有他人来过的迹象,也寻不到他人的存在,她甚至有意亲手去拂动布帘,此举看似无心,却是在检查屋中是否有人。
一举一惊,鲤却竭力压抑着心中的躁动。她的行动激起了鲤极高的警惕。
正是无果之时,她却留意到了眼前的屏风。
这么空旷的屋子,若要藏人,简直别无它处。
她倏地朱唇一撩,念着自己怎能忘了如此明显的屏障物,便向那里微微抬起了步子。
顿时如临深渊。察觉到楚桐夫人逼近的宣于宴不由得从颈脖上渗出了细细的冷汗。
屏风后的他突然看到那女子涂红了指甲的手指攀上了屏风的一侧。
第67章 无鱼(三)
正此时,心中遽然一拧的鲤霎时向那只差一步的女子高声掷出了一句:“夫人的确长得与我母亲相似。”
那种声音听来十分冷静,然而楚桐夫人的注意力却霎时全被这句话引了过去。
危机在那一刹那突然调转了方向,宣于宴眼见着屏风一侧的手突然抽了回去。
“……哦?”楚桐夫人冷冷地收回手,细长的眉头一紧,兀自回首笑道:“而后如何?”
鲤神色端凝地回答:“尚不及我母亲三分。”
“你——!!!”这句回敬挑起了女人心中的怒火,她盛怒之中挥袖转身,朝着鲤的脸颊狠狠挥了过去。
一声重重的响声划在了宣于宴耳中。
他倏忽紧张而焦虑地直起身子,侧耳仔细听着外面声响,渗着细汗的拳头,如今突然攥紧。
而后他只听得鲤冷漠的声音不断地传来。
“女人单有一张美丽的脸又能如何?在这后宫之中,殊不知姝女究竟满了几重宫闱。夫人可知女子身处后宫,如何才可得以自保,高枕无忧?”鲤狠狠地咬着唇齿间的发音,不依不饶地望着眼前的女子,极其冷静地说。
“你想说什么,就给我全部说清楚!”楚桐夫人原本风华绝代的容颜,只因这时的怒气而扭曲得不成样子。
“一则有才有德,容貌周正,断不摄政,却又能够于关键之时为君主分担,且无祸乱朝纲之心;二则永葆青春不灭,琴棋书画歌舞曲艺多有涉猎,不至令国君乏味;三则……”鲤盯着她,倏忽极为罕见地,从唇角勾出了一道寒若霜雪的笑意,兀自说道,“能够诞下王子,且王子断无疾病或人事之祸不至早早离世,亦需英武聪颖握有实权,在朝中煞有人脉不为朝臣所诟。请问夫人,您占到了哪一点?”
藏匿在屏风后的男子,倏地又听到了一声响亮的耳光。
宣于宴霎时空空地睁大了双眼,一攥拳便不由抬得起了身子,却又从一时冲昏了头脑的恨意中清醒过来。
鲤绝不会反常地掷出这样的言辞,之所以如此,是在故意引开楚桐夫人的注意力。
哪怕用这种方式,也不能让她继续靠近屏风。
他顿时躬下了身子,忿恨不已地咬住了牙关。
这是一着险棋,因为没人能知道被激怒之后的楚桐夫人会做出如何之事。
鲤捂住自己变得有些红肿的脸,出言依然半分不让。他将眼前之人死死逼住,笑意凛然如霜箭,直言不讳地说:“若不是我母亲当初不愿委身于大王,夫人的位置,又怎轮得上你?被当做替身的日子,原来竟也可以如此舒坦啊……夫人。”
女人顿时发了狂。
仿佛霎时间被人用勾矛刺进心底,揭开了愈合不了的伤疤剜出了心口的肉,带出淋漓的鲜血。她的神经紧紧地搐成了一团。她发了疯似的伸出手去抓住他的头发,摑他的脸,然后又妄图掐住他的脖子。
动静太大,一时案上的茶水翻将下去碎在地上,破成无数尖锐的恨意,泛起一片冷色的水珠。
“你这个贱人!!!”高贵的女人顿时从咽喉中挤出没了形状的声音,全然不顾身份地与他扭打在一起。
“口出狂言不算,还敢侮辱本夫人!果然祁氏出的都是贱种,嫁进去的女人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生出来的儿子下作低贱还勾引男人!!!你们这些贱人,背地里都不知道和几个男人干过龌龊不堪的事!!!”
俄顷便有怒意升腾如火。鲤猛地扼住她的手腕将她重重推开,她身子一倒,发上的金钗顿时松却,长发便如乌云般落下了一半。
鲤忿然回道:“想必夫人前来也是秘密行事,若是弄出如此大的动静被人知晓,大王会不追究?小人的确低贱,却也好过年纪轻轻就死了的短命之徒!”
事态突然难以收拾,此时的宣于宴已然已直起身贴在屏风之后,努力按捺着性子克制着冲动不让自己冲出去。
“夫人还是早早回去吧,万一被门外闻讯之人背地里往大王处进言说是夫人曾经私自前来,夫人打算如何应对?”
“小子,你以为我没跟这里的下人打好招呼?!”
“那么夫人难道就不会想到,也许小人与他们有什么勾结?”鲤冷得令人生寒地笑着说,“夫人可是自己方才说过,小人是会勾引男人的贱种。”
“你……!!!”
楚桐夫人忿然唤着的同时,宣于宴亦生生愣了一下,而后他只听得屏风之外传来了那女人绝不甘休的尖利声音以及愤然的脚步:“狂妄的小子,你等着!本夫人看你在眼皮底下究竟能活到何时!!!”
脚步俱去,铁锁咯咯地响,一切就在片刻之间恢复了平静。
屋内再无半点声响。
在确定楚桐夫人一干人等已离开之后,宣于宴从屏风后探出了眼光,赶紧去到鲤的身边。
“鲤……!”他低声而唤。
鲤捂着自己被打肿的脸颊,抬眼看他时,眼中仍有一丝焦虑,却已然轻松了下来。
“公子。”
“你……若不是我今日贸然前来,就不至于让事态变得如此。”他的容色中满是愧疚,伸手去试探着抚摸他的面颊,他却立刻回避。
“不,即便公子不在,楚桐夫人也是来者不善,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事,也许情况会更坏也说不定。”
“但她怎么居然会好端端地到这里来?!”
“我也不知道,从刚才她所说的那些话里,也听不出来。总该不会是好奇,或者只是特意来羞辱我一番。”
“假使如此,她早就来了,何必等到你被幽禁一年后的今天?”宣于宴咂唇而言。
鲤凝眉不言,宣于宴因想到了什么,复问道:“对了,你方才说的很多话……听来都不像是你说的。那一套一套的说辞,我听着总像是……”
“像是辛垣先生说的?”鲤立刻接过了话端。
宣于宴破出一点苦笑,颔首。
“毕竟,我曾在先生身边做杂事,那套说辞总会学来一点。”鲤轻声说。
宣于宴忍不住无声地笑了半晌,而后却又平静下来,疑惑地问:“那你刚才说的那句……是真是假?”
“哪句?”鲤迷惑不解。
“你和这里的侍卫……”
此言一出,鲤突然愣了须臾。
“……自然是骗她的,难道公子还真以为……?”
他还没说完,就被宣于宴抱在了怀里。
他附在他耳边轻声而戏谑地说:“嗯,我就知道,这里的侍卫哪里比得上我英俊。”
他听到耳畔传来了鲤十分轻悄的笑。
倏忽,鸠鸣之声响了起来,唤醒了敏锐的神经。
他们骤然间分开。
“公子,快走。”鲤颦眉对他说。
“我知道,我近期不会再来。我会与王兄知会此事,加强对你的保护。近来你一定要格外留心。”
鲤认真地点头。
宣于宴揭开了窗,躁动的光线迫不及待地涌进了屋内。
“希望下次见面时,不会有更糟的局面。”在他离开之前,微微笑着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第68章 桃花(一)
曙色熹微,天际微微卷出了些蔷薇的颜色。
辛垣焕翻身上马。
鸣蝉急急地来,笑得面如桃花,切切问道:“先生,要去哪里啊?”
他微微斜下眼角,平静地笑道:“外出散散心……听闻这时节,江岸的桃花已是开了,想来应是一番好风景。”
鸣蝉霎时来了兴致,眼眉一挑便缠道:“先生带我去如何?”
然而辛垣焕答得十分干脆:“不行。”
“为何?”他拉长了音调愠愠地说。
“府中之事,需你操持,片刻之后,应有贵客来。”
“啊?”
他没有多言,只淡然如云地抛下一句“我先走了”,便策马扬尘飘扬了衣裾,一径而去。
一刻钟之后,长公子宣于静央的车驾停在了三公子府门前。
那一日,宣于静央凝着眉间郁结的忧虑,直入三公子府。
期间他有意无意地四下扫视,却不见辛垣焕的人影。
是故他有些音调不稳地问上前迎来的鸣蝉,旁敲侧击道:“鸣蝉,今日由你执掌府中之事?”
鸣蝉合袖而躬,笑容明朗:“是的,先生一刻钟之前出去了,出门前还说,片刻之后便有贵客来,还真是神机妙算呢。”
“是么……”他苦苦地笑,似是有些纾解,心情却又在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