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打算做文官。”
“难道要做武将?”东方朔再一次上上下下地打量霍去病。虽然长得与大将军卫青极其相像,霍去病一身平和的书卷气,让人无法把他和战场上的腥风血雨联系起来。
“正是。”
“年轻人可别偷懒呐。以你的学识,做个文官,定然能出类拔萃,要是贪图朝中有人、升官容易,要做武将,可能反而流于庸碌。”东方朔这次是肺腑之言。
“升官不升官,我倒不在乎,只是比起文官,国家更需要武将。”
“哦?”东方朔觉得又要听到有趣的话了,“武有李广、卫青,哪里还需要武将?”
“李广已老,对抗匈奴的中流砥柱只有卫青一个,我愿做这后继之人。”
到底还是年轻人,容易被偶像迷住,更不用说这个偶像还是自己家的长辈。东方朔总算发现霍去病像年轻人的地方了:“可是我还是觉得你更适合做文官。”
霍去病却摇头:“文官的作用是什么?除了维持国家各机关正常运转,无非就是在皇上身边出主意的智囊,另外就是在皇上做事有失偏颇的时候进谏。这样的人在精不在多,有一个就够了,多了反而累赘、让皇上无法判断谁说的才是对的。如今皇上身边已经有了个东方朔,何需其他人?”
东方朔觉得眼前的少年越来越有趣了:“据我所知,这个东方朔只是太中大夫,可不是什么高官啊。为何当得起小兄弟如此青睐?”
“那要看在大叔看来,哪个更有价值了。一时风光,还是千古英名。”
“自然是千古英名。”
“如果是要千古英名,看中的就不该是‘高官’,而是‘高管’。皇上有雄才伟略,但是曲高和寡,他的心思不一定为大多数人赏识,所以需要一个以丞相为首、摆给外人看的‘外朝廷’,但实际上管事的是皇上身边的太中大夫、侍中等官职不高、但是能常伴皇上左右、得到他的信赖、真正左右皇上决定的‘内朝廷’。现在‘外朝廷’有桑弘羊、汲黯、庄青翟、公孙弘、李蔡……这些人现在官居高位,但是真正能帮上皇上的却是主父偃、东方朔、董仲舒这些没有什么好听的官职,却真正管事的‘内朝廷’的人。若是皇上在位期间能成千古盛世,陪着皇上一起流芳百世的必定是主父偃、东方朔,却未必会有多少人知道公孙弘、庄青翟。若是叫我选,在皇上身边做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侍卫,都远胜过在朝堂上做个摆给人看的丞相。”
东方朔再一次震惊于霍去病的见识,但还想再试试他:“不瞒小兄弟,大叔我在朝廷里也认识些人。这个东方朔名义上是太中大夫,实际上只是个行事乖张的俳优,除了逗皇上笑笑,别的什么本事都没有,何以当得如此青睐?”
“蠢人把聪明挂在嘴上,真正的聪明人把聪明藏在肚子里,比如东方朔表面上的行为怪诞,便是真正的聪明。”
“这人聪明在哪里?”
“首先懂得如何为自己挣得皇上的赏识。满朝文武当着皇上的面都是一本正经,唯有他嬉笑怒骂,放浪形骸,自然容易引起注意。”霍去病叹了口气,“做皇上其实很寂寞的,随时都得一本正经,连个敢和他开玩笑的人都没有。群臣都生怕触怒天颜,但是这个东方朔敢如此放肆,还能吃定皇上不会处死他,就是本事。如果少了这么一个人,皇上也会寂寞吧?”
东方朔不做声。
“不过如果仅仅是会寻皇上开心,东方朔就真的只是个俳优了,难得的是他为人正直,而且有胆量指出皇上的错误。当着皇帝的面说皇帝的姑姑行为不端、指斥皇帝不该在先帝处理公事的地方宴小人……诸如此类别人不敢说的话他都敢说。皇上天赋异禀,又是少年登基,天天听人高呼万岁,难免自大。东方朔用玩笑的方式引导皇上,又能帮他纠正错误,又成全了他的面子,这就是大智慧。”今世的刘彻和前世的受德一样,天赋甚高,难免刚愎自用,前世的比干劝不了他,就只有越俎代庖地替他决定。如果当时也有个东方朔陪在受德身边,或许大邑商就不会亡国了。
东方朔得意地捋了捋胡子。
“不过这人也有不够聪明的地方。”
“哦?”东方朔像是被人一棍子从天上打下来,“哪里不聪明了?”
“当初皇上刚登基的时候,窦太皇太后把持朝政。东方朔看到皇上斥资修建上林苑,以为他是为了玩耍,将之比作商之鹿台、楚之章华台、秦之阿房宫,却没看出这是皇上迷惑太皇太后的惑敌之计。可见此人倚老卖老,小瞧年轻人。”
知道刘彻修建上林苑的真正用意以后,东方朔也发觉自己小瞧年轻人了——小瞧了少年登基的皇帝,也小瞧了当时在小皇帝身边奶声奶气地对他说“韬光养晦”的小娃娃。而这个小娃娃如今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就坐在他面前,和他猜想的一样,不是泛泛之辈。“用区区一个上林苑,就断定东方朔倚老卖老,似乎有些武断吧?”
“东方先生是杂家,是大贤,有大才干,可偏偏生不逢时。如果他生在春秋战国时代,或者是楚汉争雄的时代,可使倒悬之天复正。可是如今兵有卫青,法有张汤,谏有汲黯诸流,皇上自己也是雄才大略,朝堂上就缺一个东方朔吗?皇上留着这么一个满身春秋战国时代蛮气、不尊儒家规矩的老人,固然是喜欢他的这份幽默,但更是为了通过容忍他的乖张而捞犬有上古贤君之风’的美名,不然光是妄议皇亲国戚,十个东方朔都不够砍。”
东方朔忍不住一个哆嗦。
“可惜这个东方朔却不懂感恩哪,只想要高官、要一时的风光,觉得自己满腹诗书,却只是做个跳梁小丑一般的谏官,是屈才了,发现不了皇上对他的宠爱与信任。”
东方朔没想到会被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说到如此地步,开始耍无赖:“谁说东方朔不懂感恩?我也见过东方朔几次,他可是一直笑口常开,到处追女人,老婆一年一换,还只要长安的小美女。看皇上被他一句话惹笑,一句话惹跳,小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脸上常笑的人其实心里常哭,”霍去病看向东方朔,“却没看到皇上不给他高官,其实是不想失去一个难得的朋友。”
小小的少年,竟是他的知己,东方朔这下是真的想哭了。
“不过话说大叔你的官职也挺高吧?即使不高,至少也该是皇上的亲近之人。”
开始反击了。前面被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用大人训小孩的口气说了一通,东方朔也要扳回点颜面:“我看小兄弟的亲戚才是高官、亲近之人,不然为何对朝廷内的事如此耳熟能详?”
“大叔若不是高官,又怎知我不是信口开河?”
完了,陷入死循环了。幸好此时马车已经到大将军府前,东方朔替霍去病撩起车帘:“以后青史上必定也有你霍去病的一席之地。”
霍去病跳下车,却是愣住了。
“怎么了?卫大将军的外甥,我没送错地方吧?”可算是吓了这小子一下,东方朔心情大好。
霍去病其实只是惊讶于卫青自己住着这么大这么气派的房子,却记不得姐姐、外甥还在平阳侯府为奴为婢,稍微愣了一下之后,便回首对东方朔一揖到地:“多谢东方先生相送。”说完便随着门子进去了,留下东方朔傻在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小夫子
卫青在生父郑季家长大,回到平阳侯府母亲家以后没多久,便随着卫子夫一起进宫。深宫大院中举目无亲,只有姐弟俩在充满各种明枪暗箭、尔虞我诈的宫闱之中相依为命,卫青对卫子夫才比较熟悉,对其他兄弟姐妹的认识仅限于知道自己有这么些个亲戚。当官以后,卫青难得回平阳探亲,舅甥两个十几年不曾见面。在卫青的印象中,霍去病还是那个说话依依呀呀、走路跌跌撞撞的奶娃娃,乍一看到眼前的清俊少年,还以为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吓了一跳。
让家人带着霍去病在长安游玩了两三天,卫青安排好龙泉选军事宜,便和东方朔、汲黯一起前往龙泉,顺便捎上了霍去病。
东方朔一看到霍去病,便眉开眼笑:“汲大人,你瞧,卫大将军把他的儿子都一起带上了。”
汲黯信以为真,对霍去病上上下下地打量:“卫大将军,你这儿子长得和你还真像。不过你现在的夫人生的孩子没这么大吧?莫非现在的夫人是续弦,这是原配夫人生的?”
卫青听得哭笑不得:“不,去病是我姐姐生的。”其实他这个小舅舅只比霍去病大十来岁,只是刘彻的临幸实在是成了他一辈子的噩梦,尽管只有一次,还是吓得卫青如惊弓之鸟,总觉得洗澡、上厕所的时候有一双危险的眼睛偷看他,更是十分害怕面对刘彻的打量,稍微长大一些,便开始蓄须,以掩盖过于清秀的面容。后来南征北战,难免不修边幅,卫青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得多,和霍去病站在一起,还真有几分父子相。
汲黯却是被吓了一跳:“你和你的姐姐生的?!亲姐姐?”
卫青恨不得就地挖个洞钻下去,东方朔笑得前仰后合。
霍去病却还是挂着一副好像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的平淡表情:“我是他外甥,不是儿子。”
“汲大人,你看看,这个小卫青哪里像卫大将军了,分明是小夫子一个。才十多岁,说话就这样老气横秋,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东方朔插科打诨,“不过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啊,缺少人生经验,太容易轻信于人,随随便便就上陌生人的马车,还口无遮拦地评论朝政大事。你就不怕……”
“怕东方先生劫财还是劫色?”霍去病连眼睛都不抬,“劫财没有,劫色么……莫非非年轻貌美的长安女子不娶还要一年一换的东方先生也好男色?”
“就你长得好看。”东方朔被他说得有些尴尬,“怎么?难道你上车的时候,就猜到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