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宋九拽了拽眼前晃动的衣襟,声音里有着讨好。
“嗯。”蒋雍铭低了头,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得他的脸闪烁。
宋九不知他脸色如何,听声音是没生气的,“将军,是我错了。”
身形一顿,却没有停下脚步,直到进了内帐,蒋雍铭双手将人按在眼前,看着他因得不到回应而忐忑的脸,一字一字道:“九儿没错,只是以后出去都带着李默也要跟我知会一声,可好?”
“好。”宋九瞬间明亮了一张脸,圆溜溜带笑的眼引得身前人一阵缭乱。
身子被抱紧,有人在耳边叹息:“九儿,我真应该把你藏起来才好,九儿,我一定护你一辈子。”
一辈子,该有多长?宋九不知道,等母亲走了,雁儿走了,所有人都离开了,这人还会像现在一样抱着自己,胸口有什么因这样的想法膨胀起来,满满的,就要从嘴巴溢出,需要使劲全身的力,才能抿住双唇。
“李大哥,你知道军医如何称呼吗?”宋九问在前边带路的李默。昨日他跟蒋雍铭说了,以后就在医帐中帮忙,其实他也是才知道军中的大夫称军医。
李默仰头想了一会,“???江滩,对,军医是叫江滩。”
“江滩?”宋九念了一遍,这名字实在有些别扭。
江滩本名是什么无人知道。
十年前蒋雍铭在江滩上拖回个浑身是血的人,任谁见了他身上伤口都要倒抽一口气,全身上下除了一张脸再找不出一块好皮来,密密麻麻全是细小刀口,不会致命,却令人疼痛难忍,最后失血致死。
怎样的仇恨,才会让人下如此毒手?
他醒后自愿留在营中,因他医术超群,众人自然欢迎,只是每次问及他姓名,总惹得他脸色大变,大家渐渐的也就不问了。后来还是他自己提起,江滩。
江滩见到宋九也不奇怪,仅是指了指边上一堆杂乱药材,宋九知道那是让他分类的意思。
这是些常见的草药,以前他在田间乡野也曾见过,都当成杂草拔了,不想它们能入药。
这两人一个淡漠一个内向,都不多话,一时帐子里只有药草被翻动的沙沙声。其实宋九很想问问这些草有什么功效,只是看江淮一脸严肃专注地摆弄手中药包,打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开始化雪了,寒气从脚底不住地往上冒,比下雪时还冷些。等雪融完,草木发芽,万物复苏的时候,敌军就会有所行动。
宋九在心里默默祈求,那天来得得晚些。一旦开战,他身边那些人都得上战场,与一群不认识的人相互屠杀,最终一方凯旋,一方马革裹尸,付出的都是战士的血和身后亲人的泪。
黄沙地上还是冒出了点点绿意。幼小的苗瑟缩着,在做春日的梦。
帐子中的宋九听到了号角声。
李默说,匄柯终于来了!
宋九看见他眼里的兴奋,握剑的手蠢蠢欲动。
这片由刚抽芽的嫩草组成的草场生机盎然,置身其中丝毫不觉自己身在边疆,只是明日,它就要成人间地狱修罗场了。
年复一年,做着春日梦的幼苗不知道,等着它的是一场噩梦。
蒋雍铭说:“九儿,你好好待在军营里,让我无后顾之忧。”
兵法有云:“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
那鼓声浑厚悠远萦绕不去,一下一下结结实实打在宋九心房上,正在拣药的人脸色苍白,手按上胸口,止不住躁动。
振山的呼声伴着兵刃交接的尖锐杂音被风吹进帐子,尾随而至的是刺鼻浓郁的血腥味,浓得要让人喘不过气来。
草场上还未苏醒的嫩芽被践踏,挫骨扬灰,粉身碎骨,沙场裸露出来,漫天的黄沙遮住了那似乎被血染红的残阳。
伤员络绎不绝送来,断手残脚,刀创箭伤,惨叫呻吟充斥了宋九双目双耳。他知道,这些人已是幸运者了,还有的,躺倒在血川尸山中,再起不来。
金声来得那么晚,以致让人错觉它再来不了了。
更多的伤兵涌进来,里边有他昨日还看见的意气风发的人,现在紧闭双眼,血染全身,生死犹要十殿阎王手下斟酌。
猛地抬起头来,看向身边的李默,宋九欲言又止,“将军他???”
“夫人不必着急,容属下前去看看。”
天色愈暗,数百名伤员终于处理妥善,顾不得自身狼狈,匆匆回了主帐,见那人端坐书案后,如李默所言‘无恙’,宋九吊着的心才真正落下。
蒋雍铭抬眼,就见宋九一身血迹站在帐边,忙抛下手中图纸,跃至人前上上下下一番打量,终于松下一口气,“累不累?先去洗洗?”
“好。”
今夜营地里格外安静,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似乎还不能适应新生,连喘息都是小心谨慎。
劳累一日的人却如何都不能入睡。
“怎么了?”蒋雍铭问怀里辗转无眠的人。
“???战事???怎样了。”憋了一天的话还是问出口了。
“不必担心,虽然我们有所损失,但敌军也被打地够呛,能让他们安分两天了。”
“过后还是要打吗?”那么多的血仅是‘有所损失’,若不慎兵败???
“傻九儿,这可不是孩子打架,说停就能停。”宠溺地揉揉那颗低垂的脑袋,蒋雍铭失笑。
“我知道???”宋九把头埋得更深。
第二十五章
鼻息中总有淡淡的腥甜味,弥漫了一天的气味宋九自然不会认错,自己刚才明明已经洗了许多次,那???
看向身边人今晚尤为整齐严实的里衣,宋九心头一跳,伸手便是一扯,入眼的是大片雪白纱布,上头点点猩红,好似雪地上落下的妖娆红梅。
蒋雍铭不防他突然来了这么一手,一时有些呆愣,等回了神,怀里人已经红了眼眶。
摸上那些刺眼的红晕,宋九的话语在寂静的夜中显出些突兀的颤音:“不是说没事吗?怎么会这样?”
大片的血迹因他的动作染上白色的纱布,直看得宋九眩晕不已,见过更多的血,更可怖的伤,只是现在,却被这些吓住了。手还搁在上面,不敢缩回来,怕血喷涌而出,又不敢用力,怕压裂了伤口。
“上阵打战怎么可能不受伤呢?九儿放心,别看这包得一大团,只是些皮肉伤,过两日定会痊愈。”蒋雍铭将那只冰凉的手拿到嘴边,轻轻啃了啃。
战场上刀风箭雨中,能全身而退的是神不是人,纵然他被喻作神邸,可终究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不然哪能轻易因这人一句话一瞥眼就乱了心神?
纵横沙场十余载的人,身上的伤即是赫赫战功。宋九将他衣服拉得更开些,果然,遍布的疤痕,长而窄的刀伤,星子般密集的箭伤,甚至有狰狞的烧伤,如恶蛟般盘踞在这具宽厚的躯体上。不是第一次接触这副身体,却是宋九头次正视它,这些痕迹让他窒息。
蒋雍铭将手中信函交给一旁的纪中睿。
“果然是他!”一贯稳重沉着的军师,声线中竟透了尖锐。
“谁????是他!”樊成夺了信才撇一眼,已经跳了起来,呼吸因激动而显得急促,脸色潮红,鼻翼扇动。
纪中睿很快收拾表情,又是聪明智慧的大承军师,只是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抖着,如何都抑制不了,“将军,这???。”
“将军,这次一定要给那小子一个教训!”樊成像是被挑了衅的斗鸡一般,眼睛发红,若是他真有毛,此刻该是全部竖起来了。
纪中睿暗自翻了个白眼,这蠢蛋怎么就一点长进也没有!毛毛躁躁,难怪当初被人揍,他不去想自个儿当时也是被揍的人之一。
蒋雍铭摸上胸口,昨日那一箭力道极大,若不是自己偏了偏,怕早就命丧黄泉了,这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虽然那一招偷袭算得上小人行径,可兵不厌诈,战场上从没有道理可言,可用有用之术便是兵法。这样的对手,奸诈狡猾,又睿智富于权术,确实令人兴奋。
“传令全军,这两日好好整顿休息,不日出战。”
“是,将军!”两人齐声答道。
出了大帐,纪中睿见樊成脸上还有些忿忿,不禁起了逗弄之意,“怎么,被人打的落花流水满面无光所以想要狠狠地回敬一手?”
“哼!若不是那小子使诈,哪能让他轻易得手!这次他又用那见不得光的手段伤了将军,你能咽得下这口气?!”樊成说得激动,还使劲挥了挥拳头,一副要与人干架模样。
只是他面前之人还是一张漫不经心的脸:“咽不下又如何,不还是得活生生吞下去,更何况他姜启烨要是就这些能耐还被你摸透了,他怎可能在匄柯活得滋润又风光?你那么大颗脑袋怎么就不想些有用的东西?”
“你!你???”被气着的人连脖子都涨红了,却苦于无话可对,你了半天只能一甩手负气离去。
那人留在原地,看那冒烟的身影越走越远,嘴角的得意终于藏不住,咧了个大嘴巴。
宋九一回头,就见纪中睿露出的二十颗惨白白大牙,打了个激灵,那笑容???
“???军师。”
“啊?咳!是夫人啊。”
“樊将军他怎么了?气冲冲的。”刚才见了他,破天荒的不打招呼就走了。
“他啊,就这样,几天发作一次,这是欠抽呢。”嗯,没错,抽抽就好了。
宋九看他又挂起来阴笑,寒气就从脊背爬上来,起了一身疙瘩。
“咳!夫人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啊,我???唔,将军的伤该换药了???”
“哦~~是该换药了,将军真是好福气啊,有夫人如此为他着想。”
“我没???”宋九又无措了,他搞不懂平日里挺严肃的军师今天怎么了,一会怪笑一会又对他挤眉弄眼。
“咳!”帐内突然传来咳嗽声,就一下,颇具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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