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晨光熹微中,玄目已经累了,治焯只好牵着它徒步走在官道上。
他已出城逾百里,此刻身陷山林。落光树叶的枝杈间,簌簌落下白雪。回头望,早已不见长安直立云霄的高阙望楼,闾里炊烟;往前瞻,道上无往来人。一寸厚的积雪中,印着一人一马两串深深浅浅的足迹。
虽说路上三十里一传,十里一亭,可在亭与亭之间,此隆冬时节也难望见一人。
忽闻林间一声哨音。
转眼间,身旁的土丘上跃下十几个彪形大汉,一人一柄环首刀,将治焯团团围住。
治焯目光一凝,知是遇到了椎剽。其中一个髯须满面的男人对他呲牙笑道:“今日运气不错,人、财、马,都给我留下!”
治焯失笑:“君欲财、马便是了,要人作何用?”
髯须男人见他笑,仿佛晃神一瞬,在周围同道者欲冲上来时,大喝一声阻止其余人,进而走上前来。
他伸出一只黑粗的手,捏起治焯下颔,口中喷出浊气:“尔样貌非凡……天寒席冷,自然为我温席侍寝,若令我舒心开怀,我也可以不杀你。”
治焯也不挣脱,闻言再笑起来:“壮士好雅兴!在下唯有一事相求,”他向身后指了指玄目,“这是我的马,现今世上可遇不可求的好马,给你们就糟蹋了……”
话音未落,只听旁边一声怒斥:“竖子狂言!找死!”
出声怒骂的男子相貌倒不坏,却对治焯挥刀欲砍。
他动手间,一道白芒亮起,峭霜剑尖直抵他的咽喉。男子一时未停稳脚步,喉头的利刃眼见要将他洞穿,却被治焯轻轻移了一寸,险险在他喉咙上划了一小道口子,血液从创口蜿蜒流下。
没有人看清治焯是何时亮剑的,他下颔仍卡在髯须男人指尖。
“……这是我的剑,也不能给你们。”
一干人等被他唬住,只听他声调平稳,依然面露微笑:“我欲求之事,就是请诸位起开……我要赶路,晚了人头不保。温席也需等一些时日,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材官:之前备注过,但时隔这么久,再为各位大人备注下下,汉时步兵,战时打仗,太平时种田。
椎剽:劫道的强盗~
☆、卷四十七 岂曰无衣
白雪覆盖的山林间,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壮汉闻言呆立。
劫官道是他们生财之路,风险大,因此他们往往挑独行的人,或是无力反抗之人下手。谁知今晨所劫,以此人身手气度看来,他们遇上了最不愿遇到的高手。
治焯望日头,皱皱眉,捏他下颔之人已经闪开,刀横在眼前做防备。他收回抵在另一人喉头的峭霜,拱手道:“时候不早了,改日再叙。”
说着继续牵着玄目往前走,经过拦在道中间的二人时,那两名大汉缩身让路。
走出数十步,身后人才闹哄哄聚到一起,听有人问道:“五弟伤势如何?”
被唤作“五弟”的男人气哼哼道:“昨日无饭,若非我饿得头昏眼花,怎会中了竖子之剑!”
治焯脚下一顿,回头道:“此去三里有一驿,各位若不嫌,随我前去果腹一顿,如何?”十几双眼睛亮华华望过来,治焯叹口气,“算在下为五兄赔礼……”见那些人还在犹疑,他回头继续上路,“不愿就罢了!”
一刻之后,治焯牵着马走进“冼马驿”,请亭长张罗了一大桌酒食,又亲自到厩栏边,为玄目拌了半石粟料,才回坐亭中,自斟自饮。
半晌忍不住再招呼亭边探头探脑之人,道:“菜要凉了,各位要踌躇至何时?”
那群大汉彼此对视一瞬,也就干脆步入亭内,不再拘谨,吵吵闹闹推杯换盏起来。
几杯薄汤下肚,“五弟”像是借足了酒劲,对治焯捧杯道:“我等椎剽一年多,从未见过如公子之人,在下名唤路博德,故乡平州,幸会!”
治焯回敬,酒浆入喉后,道:“在下治焯,无姓无字,起先多有得罪,路兄海涵!”
髯须男人闻言,也凑过来,说:“我叫赵破奴,九原郡人,公子先前说要提头赶路,是何故?”
说着将一手放到治焯肩颈,有意无意蹭几下,治焯没有避开,淡笑道:“五日之内赴雁门。”
众人一听,问道:“莫非是去做将军?”
治焯失笑:“哪路将军要提头述职?材官罢了!”
他侧过头望见玄目已食完粟料,正跪地休憩,案前众人面面相觑,菜净一半,似在辨认他话中真伪。
他拿起峭霜往外走,说:“各位慢用,”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既然各位有兵器体魄,同至雁门吃公粮如何?”他顿了顿,“这天寒地冻,官道人稀。况且,诸位劫老弱,以身犯法,获不来几枚钱;富贾重臣又不敢劫,恐成刀下鬼。三日饥,两日饱,还要时时忧心被掾史捉住问罪,不若同去做材官,就算死,也死得留点好名头。”
众人半晌回不过神,治焯已经翻身上马,说:“若要去,就跟来罢!自然,接下去的路程,你们恐怕跟不上了……再会!”
玄目绝尘而去,路博德伸手触摸颈上的伤口,对赵破奴道:“大兄,此人可靠否?”
赵破奴视线离不开天边山丘上,马背上治焯的挺拔身姿,那个身影越过山头不见了,他才一拍桌案,说:“先吃饱喝足,跟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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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之后,天将晚,治焯才到达雁门郡善无县县营。
不远处可以望见长城覆盖黄土的青砖城墙,墙内兵甲操练声响彻云际。他朝门士奉上印信,营中出来一个人,拿过印信看了一眼,再盯着他看了半晌,接着道:“是你?”
治焯觉得眼前人似曾相识,听门士抱拳称之为“候长”,却一时想不起来。
他面容粗犷,眉目间有一股蛮横凶恶的气势,见他懵懂,便咧开嘴冷冷一笑道:“只懂得抱稚子此种妇人乐为之事,不仅不敢杀人,记性还被狗吃了吗?”
治焯思虑半晌,才目光一凝,这不是当初在东郡山岭中,欲趁天灾打劫郭涣的那个恶人么?
“你?善无县尉候长?”
那人饶有兴致地细阅印信上的字,笑道:“原来你曾是九卿之丞,”他望着治焯,眯起笑眼,“如今被贬谪为最低阶的材官,真乃苍天有眼!”
治焯苦笑:“当初你不是被贼捕掾吏捉走了么?”
对方逼视着他走近,将印信卷起,狠狠往治焯额头敲了几记,见治焯眼中射出愠怒,才笑道:“世事会变化,你能被贬,为何我不能被用?”
“善,”治焯咬了咬牙,抱拳行礼道,“候长大人。”
“哦,如此不情不愿!”男人高声训斥,引得四周驻守军营之人统统望过来,男人似乎更加得意,大声怒斥道,“放肆!你为材官,我为候长,为何不拜?!”
治焯左手搭到剑茎上,淡然道:“介胄之士不拜,您未听过?可曾听过 ‘儒者可杀而不可辱也’?”
男人见状退后半步,伸手至腰间捉刀,眼神闪烁,仍讥笑道:“那你究竟是 ‘介胄之士’还是 ‘儒者’?”他忽然冷笑一声,“罢,今后你是我的人,我大人大量,自然也不会因为先前的事记恨你。你且入营罢!”
治焯朝他拱了拱手,便去牵马。
“且慢!”
男人再次横到他身前:“那是何物?”
“小人的马。”
“不再是了!”男人伸手拽住玄目的辔头,瞪视着治焯,“孰人听闻过材官有马?”
玄目日夜奔波,已累得有气无力,治焯本想到了营中可给它喂食,再替它洗濯一番,何曾想过还有这一关?
男人狠命一拽,玄目吃痛,低低嘶鸣了一声。
二人一人拽着一截缰绳,四目针锋相对,男人咬着牙道:“你松手,我可令它充军骑,否则,我就宰了它,给士官添肉!”
治焯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只好丢了缰绳。男人一声得胜的冷笑,命人把玄目拽走。
生人走近玄目,那匹黑色的烈马顿时扬起前蹄,一阵腾跃,可奈何无法挣脱,只能被强行带走。治焯远视着自己的爱畜,心疼不已,尚未转过视线,又听得耳边男人的声音,问:“此又是何物?”
他侧过头,男人正目光炯炯伸手探向他的腰间。
治焯后退半步。
男人见状,更来了兴致,望着他笑道:“是一柄好剑!可材官使刀,也有机会使弓箭、弩机,再不济也可以肉搏,这把剑也归我了!”
治焯怒意顿起,换做以前,面前的男人恐怕老早已经人头落地,滚满黄土。可他想起自己从三省室离开时,对关靖所说的“假以时日,若有人辱你,我带王师返来屠城”,这句承诺犹如缚绳。长安城有他惦念之人,他已不可再如当初孑然一身之时,快意恩仇。身为材官,曾经在自己眼中的尘灰小吏,如今也是长官,任何人都可为刀俎,他则是俎上鱼肉。
男人的目光不依不饶,他闭上双眼叹口气,伸手从腰间将峭霜解下,递给他:“请善用。”
男人当即便把剑拔了出来,铁刃上绵密的错金纹在已暗下的傍晚绽放一线耀眼的光芒。四周兵士见状皆惊叹,哪知男人挥剑便朝一旁的石墩劈去,铁刃发出刺耳的声音,与石头碰撞出细碎的火花。
治焯皱着眉不忍直视。
士卒们发出更强的赞叹声,男人沉默片刻,便一阵大笑,说:“劈石可破!好剑!哈哈哈哈……”
治焯回过身,望着男人张狂的身姿,恨不得一掌劈碎他的后脑。身边走近一个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跟他说:“我带兄弟至军帐。”
他回过头,见旁边是一个身形高壮的男人,男人自称“牛武”,年纪大约将近而立。
他低声道:“切莫与他一般见识。”
尾随牛武行至帐中,治焯渐渐平息下来,才拱手道谢。
“候长平日爱兵如子,只有醉后才会发疯,今日不知是在何处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