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虽是愤恨,毕竟还是幼女,大声说话也委实没什么震慑力。
然听见最后一句,张泽却是耳边轰鸣,如被当头一棒。
为官多年,再隐晦暗示的官场话都能听懂,何况这一句性命周全。
愣了一会儿,张泽陡而转身,被轿杆绊得差些摔了一跤也不理,挥开旁人搀扶之时恰好瞥见立于诸尊之后的美丽妇人,竟是凶神恶煞剜了一刀般狠狠瞪了方雪娥一眼,随后惨白着脸色抢过开道衙役手中缰绳,打马狂奔而去。
诸多官吏随侍连声呼喊,不得回应,只能面面相觑。
而方雪娥当真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了半步,半张着唇,脸色也白了。
围观百姓总算听清了轿中秀娘最后一声呼喊,再一见这一幕,窃窃私语声更是喧嚣尘上,连着平日吃多方雪娥暗亏的云墟女弟子都冷眼旁观,无声讥笑。
察觉被众人视线包围,方雪娥方回过神来,一时急道:“……你们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刘氏做腻了夫人命妇,与我何干!!”
说着,又发觉旁人更为不屑的讥嘲眼神,方雪娥脸白一阵红一阵,一跺脚:“兰心!”这才想起兰心自今早起便未露过面,又恨声对身边随身小丫头道,“啧,兰心这丫头死哪儿去了……我们走,回……”
话语至此,戛然而止。
远处的付云中,唇角愈发勾起了些。
站得远些,至少有个好处,便是看得全些。
此时的方雪娥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自张泽打马而去,场面混乱之时,甚或在那之前,围绕在城头戏台的云墟弟子,便动了。
看似围绕在戏台周围,维持秩序的礼尊弟子们,却是占据了最佳的移动位置,趁着所有人被张泽吸引了目光的当口,三分之一镇守原地,三分之二移形换位,包围在诸尊身边不远处。
方雪娥还没那个能力看出来,这一个个换了位置的弟子如今占据的,是这方圆之地内最易守难攻的位置,但她至少看得出,她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她的居处了。
要是再看不出来,她就真瞎了眼了。
因为四个年轻美丽的女弟子,已神不知鬼不觉,浮空而下般站在了她的前后左右。
旁人皆惊呼。连云墟小弟子都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能有如此轻功身法,还能有这般曼妙身姿的,只可能是剑尊凌霄的四位女徒孙,飞烟、飞柳、飞花、飞雪。
认出来人的云墟弟子皆看向立于礼尊身后,除与张泽见了一礼,便未言未动的剑尊,凌霄。
分明与其余诸尊同样的黛衣,白靴,高冠,不过静静站着,偏已似踏云而下。
一种凌人的美,淡如清水。
不是盛气凌人的凌,而是美得飞云凌霄,叫人在想要去伸手触及之前,已生生断了伸手碰触的念头。
眉是淡的,唇是淡的,连淡淡噙着的笑意都似是恍惚即逝的。
但她就是一直在笑着的。
淡如清水里,莫名激扬的纯净、沉邃、肃杀、傲然。
她只是看着方雪娥。仍旧未言未动。
默默流淌的气势已叫所有人一瞬了然,更为暗叹。
应付方雪娥,“飞”字辈徒孙就够了。四个来齐,已是给足面子。
“……你!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方雪娥的语声都颤了,“我是你们内务掌事,大庭广众之下,你们是要反了你们!”
她不得不颤。专门派出女弟子近前,摆明了就是要对付、押解她这个女人。
说着,方雪娥抬手想推开飞雪,十足撒泼架势,却被飞雪轻巧避开,眸子抬也不抬地侧身一步一探一扭,反扭了方雪娥手臂,疼得方雪娥呜呜喊疼。
一旁飞花同时出手,扭了方雪娥另一手。
方雪娥破口大骂。
跟在方雪娥身边的小丫头早吓得逃到边上去了。
方雪娥惊慌之中,突地安静了下来。
她惶恐急切地看向诸尊中一人,却发现那人也是一脸沉肃,面色紧绷得丝毫不比她松些。
那人还会是谁。
武尊,凌峰。
远处楼台,青禾正看得一脸惊讶,此时听见身边一声轻笑,转头便看见付云中自顾笑开,瞧得津津有味,带着赞赏。
青禾自是看不出来的。顶多知道云墟城里的哥哥姐姐们好像都往戏台边上走了走,越聚越多。
而付云中在方雪娥被包围当下,看见一道熟悉人影站在了武尊凌峰身后一丈半处,已明白了。
黛衣,白靴,高冠。
云纹染底,银线描边,珠玉镶嵌。
精致而不浮华,清贵而不张扬。日光下微微迷蒙的年轻俊脸,都在清正祥和、不怒自威里,多透出了一分温雅宁静。
飞声亦于此时转眸。
也不知是看着满城闹腾的人群,还是越过人群,看向这头,同样遥遥瞧着他的人。
而后从容妥帖,微微一笑。
付云中便一叹了。
什么温雅,什么出尘,都是笑给别人看的。
他家的小崽儿,已经出爪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三章
同一时,方雪娥随着凌峰沉肃紧绷的目光,看向身形最为单薄矮小,再过几年免不了佝偻,衣饰却最为华美精致、盘绣繁复的礼尊。
凌峰有多少风云不动,老人便有多少山水不露。
在山水不露外头,只有恰恰好的和善、怜悯、慈祥,活脱脱从中土跋山涉水不远千里而来的弥勒菩萨,累得连肚子都瘦没了。
方雪娥目光这一转,便与老人对上了目光,便也骤地明白凌峰为何如此大敌当前,话都不敢替她说一句。
老人的目光,也老了。
老得在二十年前就已见惯风雨,历经浮尘,皇帝老儿都动摇不了他的心神。
越老,越慈眉善目。越慈眉善目,越绵里藏针。越绵里藏针,越在简单至极的一个对视里,软软糯糯,亲亲和和,在你心头剜上一刀,还让你连血沫都不知该往哪儿流。
方雪娥彻底噤了声。目光颤抖,双腿发软,只能短促地呜啊几声,好好辩驳都一时忘却了。
并未与老人目光对上的凌峰,也是不敢说、不敢动,不能说、不能动的。哪怕他明知遭了埋伏,被礼尊、剑尊暗算。
他忌惮的实也不是老人的目光。而是老人连目光都不需要,便能将他吃定的另一样东西。
也是目光。
全城百姓,团团包围,肆无忌惮,眼巴巴等着看好戏的目光。
若凌峰无所恋、无所求,一身正气,光明磊落,倒也是不必怕被全城百姓瞧着的,怎奈他不是。
他有野心,还有实力,能来争一争、夺一夺青尊之位。
所以他不能。不能在这明知被暗算之时,光明正大替他的女人说上一句话,更遑论反上一反。若不然,众目睽睽之下与如今仍是云墟代尊长的老人起了口舌之争,甚或兵戎相见,即便他身为武尊多少年,拥有能与老人兵戎相见的实力,也自此之后,失却了争夺青尊之位的资格。
何况,偏偏是这个杏眼削腮,蜚语缠身的方雪娥。
不论是哪个男人,替她说了句什么话,传完一圈儿转回来,怕都要桃花夭夭得全变了样。
方雪娥和谁之间的传言都不是一天两天了。包括与凌峰。敢说的人少一些,说得隐晦些罢了。
一直跟在凌峰身后的重峰看得明白此时形势,也看得明白师尊的面色,同样选择沉默。
礼尊终于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方雪娥,你下毒谋害刘氏之事,可认罪。”
这一声,不知为何反是唤回了方雪娥的魂。
方雪娥面色刷地更白了些,神情却是沉静不少,喘了喘,抖着唇高声答道:“……不是我!我压根不知道这件事!烦请礼尊清查细查毒物来处,看是否为我方雪娥下的毒!”
此语听来甚为平常。每个为人陷害之人怕都得这么喊上一句。可在知晓内情之人听来,便是话中有话了。
礼尊“哦?”了一声,道:“这么说,你早知药材中被掺了毒药,还故意利用秀娘带与刘氏长期服用了?”
“我不知!我只是好心好意,将我自己这份滋补汤药赠与刺史夫人,听闻她气虚体弱,助她安眠罢了!”方雪娥的神态语音又沉定了些,继续道,“若真是我这份补药中出了问题,则请礼尊好好清查长济堂,看是否有人动了手脚,想要害我,却误害了刘氏!”
言语流畅,在情在理,曾演练无数次一般。
坐于轿中的秀娘气得浑身发抖,刚要自轿中站起大骂虚伪,当即被方才还立于礼尊之后,不知何时已站到了轿边的重霄轻轻一指按下肩膀,又坐了回去。
另一头的凌峰闻言,却是微微变了脸色。
面容依旧沉肃紧绷,更多了一丝恍悟、探究、嘲讽和鄙夷,就这么转了眸子,盯着全城人目光中央的中年美妇。
方雪娥此时正看着礼尊,说完话语,眼角带泪、镇定自若地扫视诸尊。看向凌峰时,丝毫未变的面若桃李,言之凿凿,可怜可爱,无辜无害。
凌峰的唇角便不自觉勾起了一丁点。不为人察。比起赞许,更似冷笑。
这个冷笑,付云中看得懂。方才诸人对话,虽隔着老远距离,然在满场静听之时,传得还是一清二楚。
方雪娥毒害刘氏,或许的确不是方雪娥自己下的毒。
谁下的呢?
至少有一部分,是武尊凌峰无疑。
所以方雪娥放心大胆拖了刘氏当垫背。只要凌峰还是武尊,就有足够的能力为了他自己来救方雪娥一命。同时一箭双雕,替自己除去坐上刺史夫人宝座的最大绊脚石,张泽原配,刘氏。
凌峰会下毒,其实很是自然。下的,当也不能称之为“毒”。
这也证实了,凌峰与方雪娥有染无疑。
一个男人,最怕自己的情妇什么?
自然不是她和其他男人鬼混。鬼混还能帮他多拉拢几个得力盟友。
一是背叛,二是,怀上他的孩子。
尤其是对于武尊这位置,若叫人看见了与凌峰像极的孩子,还是方雪娥所生,武尊之位也就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