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田田毫不反抗,安静地站直了任他动作,还不忘举高那只吊瓶。长长的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耳边听到彼此的呼吸、心跳,吊瓶内药水滴落的声音。
孙立白用拇指替她揩干净秽物,低声道:“我去洗手,你就在这里等我。”
他走出两步,不放心地回首,何田田正看着他的背影,他又道:“哪儿也别去。”
何田田点头,他这才快步走到长廊那头的洗手间,匆匆忙忙洗了手,又小跑着出来。
她果然听话地留在原地等他,只是从他衣袋里找到了被没收的烟,刚点着,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
孙立白皱了皱眉,何田田夹烟的手指就定在空中,看看他又看看烟,眼睛里尽是哀求。
他默不作声地抽走那支烟,自己叼着,又从烟盒里抖出一支,就着前一支烟点着了,递给她。
两人并排坐在走廊的长凳上抽烟,孙立白一手举着吊瓶,另一只手充当烟灰缸。
“对不起。”孙立白没头没脑地说。
“别说‘对不起’,”何田田笑,“‘对不起’是条老光棍,好不容易交了个女朋友叫‘谢谢你’,你要我说‘谢谢你’吗?”
孙立白转头看她,她也看向他,微笑着续道:“‘对不起’还有个前女友叫‘没关系’,后来他们分手了,因为对不起有事儿没事儿老说‘对不起’,没关系每次都得回他个‘没关系’,她觉得累。”
“我生这病纯属自己作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咬着过滤嘴含混地说:“就算有那么点关系,朋友之间也没必要说‘对不起’——咱们是朋友,对吧?”
孙立白双眉之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他定定地盯着何田田,盯得她心虚冒汗,体温似乎又再度升高。
他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什么,何田田的手机响了。
她的铃声仍是那段美剧对白,那位舞台剧出身的演员每一个单词都咬得异常清晰,声线低音色醇,铃声只截了短短一句话,声音却似在空旷的走廊两端流连徘徊,经久不去。
何田田接通电话,尤思和沈嘉齐几乎同时在那头发声:“你在哪儿?”
沈嘉齐紧跟着接了一句:“待在定点不要移动,我们十分钟后抵达乌镇。”
何田田怔了怔才听懂他的意思,出于安全考虑,他们三个都在手机上装了一个共享位置的app。她有点惊讶地问:“你们来乌镇干什么?”
沈嘉齐大约在开车,只随便应了一声,尤思冷笑道:“废话,身为你的紧急联络人,我当然是来收拾善后,接病人回家!”
她还是那个破脾气,呛完人立即挂电话,何田田呆了一会儿,忽然醒悟,扭头瞪向孙立白。
“是我。”孙立白承认,客栈里何田田昏睡那时候,尤思连打三个电话找她,他看到屏幕上闪烁的“紧急联系人”几个字,本想挂断的手指一滑,却鬼使神差接通。
“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因为我做错了,师傅从小教育我,做错事一定要说‘对不起’,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介不介意。”
顿了顿,他将那支烟从唇角取下来,看了看快要燃烧殆尽的烟头,捏住烟屁股,在用来当烟灰缸那只手掌心里按熄它。
他转动手腕,五指合拢又分开,阳光从长廊顺边投过来,何田田这才看清他掌心里也有半透明的厚茧,滚烫的烟灰和燃烧的烟头甚至没在茧壳上留下一丝痕迹。
“另外,我们不是朋友。”孙立白倾身在她头发上吻了吻,闻到一股子汗馊味。他眼也不眨。
“我不做你的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一章 I always say how I don
“我不做你的朋友”这句话有截然相反的两种理解方式。第一种理解,他只想做单纯的“j□j”,连普通朋友关系都嫌太过拖泥带水;第二种理解,他是在警告——甭想吃了不认上了就跑,你必须对我付责任!
“相信我,”沈嘉齐稳稳扶着方向盘,头也不回地下结论,“他是后一种。”
尤思在副驾驶座上不信任地睨他:“你又知道?”
“我也是男人,”沈嘉齐好脾气地解释,“一个男人逢场作戏或是认真,这种事总比你们女人看得清楚。”
是吗?那就是她最怕的……何田田靠到车窗上,用额头抵住沈嘉齐那永远擦洗得锃光瓦亮的车窗,外面天色阴暗,低空中黑云沉沉地往下压,地表残留着雨迹,高速公路两侧景物飞速后退……这一切都让她眼角刺痛,像是有一根又细又韧的线绞缠着前额的神经,令她头疼得厉害。
“我搞不明白你,”尤思看出她是真的苦恼,疑问道:“你说你一良家宅女,不小心行差踏错,偏还给你碰到个正派男人,这人品得多好,别人烧香拜佛求都求不来,你倒还愁上了?”
“嗯。”何田田低低地应了半声,“他很好,我能遇到他,确实是菩萨保佑。”
……可是她没有那么好。
何田田垂下眼皮,看着呼吸的暖气喷到窗玻璃上,很快将透明的玻璃蒸出一层碎亮的水珠。
如果孙立白要的不仅是纯洁的肉体关系,何田田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释放给他错误的讯息,但她决定修正这个错误。孙立白很好,他完全值得一个跟他三观相近步调重合的好女人,男人的青春也是青春,她不该耽误他。
最后一天假期浪费来养病,何田田躺在床上苦苦思考该怎么跟孙立白说分手,可是从“分手”这个概念本身就别扭,他们曾经在一起吗?
想不明白也说不明白,只能让她的头更疼。
病假过后是必须去公司坐班的日子,何田田一大早精神萎靡地爬起床,左手遮瑕膏右手粉底液,对着镜子里那张脸仍觉得无从下手。
好容易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写稿专用笔记本装进大袋子里,吭哧吭哧背着出门。
她租的房子离公司不远,也就十五分钟步程,加上是高新区,街道敞亮人烟稀少,一路上只有已经凋谢的桂花行道树陪伴她。
路过几家公司竖在路口的指示牌,何田田拐了个弯,先望到隔壁淘数据拉风的蜂巢六角大楼,然后才看向云技术低调的东门。
远远的,东门外围了一大团人不知在干什么。
何田田下意识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8:22。奇了,今天这么早,连班车都还没到,这是闹什么?
她拖着步子慢慢走近,两只耳朵塞着耳机,p!nk嘶哑地唱着:“Please don't leave me;Please don't leave me,I always say how I don't need you……”
她先认出人群最外面一圈是老在门外兜生意的黑车司机,一半人塞过她名片;几个保安与黑车司机们相谈甚欢,其中一位把司机递的烟夹在耳朵后面,好嘛,那是保安主任。
再近一点,她看清里层几个人眼熟的臃肿体形和与拉风的衣着风格——特别是那喜洋洋福气盈门的大红T——喜福来工作室出品!
叮!何田田头顶上那盏警示灯点亮了,耳边“呜啦~呜啦~”的警笛由远而近,她果断立定、向后转、齐步走!
同手同脚地走出两步,手机突然响铃,那位美剧演员带着微哑声线的独特嗓音从长街这头轻飘飘地传至那头,甚至盖过了东门外的嘈杂。
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声似乎都静了静,何田田不敢回头,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摁断,甚至来不及看是谁。
她捏着手机急急地继续往前走,左脚刚迈右脚还没落地,手机又响了。
我了个去!
怕什么来什么,手机铃声断了又续,何田田已经顾不上别的,埋头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手机,恨不得在响铃之前就掐断。
等她终于想到可以关机,同时一头撞进孙立白怀里。
是孙立白。何田田的嗅觉率先替她确定了,有些微汗气融合在热腾腾的体温里,每当他们热火朝天“运动”过后,孙立白闻起来就是这个味道。
她“噔噔噔”连退三步,然后觉得这反应过于戏剧化,窘迫万分,脸涨得通红,愈发不敢抬头看他。
人行道上铺着酱红色六棱地砖,盲道则是洗涮得泛白的黄色,何田田死瞪了半天,搜肠刮肚,找不到可以说的话。
说“分手”?别逗了,她隔着电话都说不出来何况面对面!
谈星星聊月亮?现在是白天!
镇定镇定……快想快想……何田田要给自己跪了,就这考试综合症的破心理素质也敢学人搞男女关系,那是你小样儿有本事搞掂的吗!
“为什么不接电话?”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拯救了何田田,她也不管孙立白说的是什么,胡乱应着“是是是”、“哈哈哈”,赶紧把颈骨酸疼的脖子抬起来。
她趁机抬头,看到了就站在三步之外的孙立白。
看到孙立白,看清楚了他,何田田欢蹦乱跳的脑部活动来了个急刹车,她“咕咚”一声,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
孙立白今天穿着一件薄薄的大红色背心,何田田怀疑是老牌子三枪,真是从她爸那时代穿越过来的版型和材质,偏他穿上好看得不得了。他那样的宽肩,肩膀和两边上臂的肌肉并没有像电影里的健美先生那样鼓鼓囊囊,倒像女人长错地方的罩杯,他的肌肉形状自然、线条柔和,硬要形容的话,活似有一条条鱼藏在皮肤底下,随着手臂的每个动作摇头摆尾。
那背心薄到半透明,何田田不敢多看他胸前两点,又舍不得不看,目光徘徊在脖子膀子之类的安全位置,发现他背心外面露出的皮肤变成了啤酒的浅麦色,比泳池那时候要浅很多,再联想到他身上那些不见天日的部分,何田田估摸这厮本来的肤色比她还要白出两个色号。
他套了一条宽松的布裤,有点像何田田小侄子学跆拳道时的练功裤,孙立白把背心扎进练功裤的裤腰里,用根黑色带子勒紧,窄窄的腰部曲线就这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得何田田的目光流连忘返,口水差点没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