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音渐近。
徐子陵凭足音竟在心中浮起李世民龙行虎步之姿,猛地抬头。
只见一人头顶竹笠,垂下遮阳幕,身穿灰布衣,正笔直朝他走来,脚步轻巧有力,自有一股迫人而来的气势,慑人之极。
徐子陵收摄心神,沉声道:〃秦王请坐。〃
那人微一愕然,才在他对面坐下,脱下竹笠,露出英伟的容颜,大讶道:〃徐兄是否能看穿小弟的脸幕呢?〃
又举手唤伙计道:〃拿酒来!〃
徐子陵迎上他似能洞穿任何人内心秘密的锐利眼神,淡淡道:〃我只是认得世民兄的足音吧!〃
酒杯酒壶送上台来,李世民先为徐子陵添酒,才斟满自己的一杯,叹道:〃徐兄不但有双灵耳,记性还好得教人吃惊。〃
然后举杯笑道:〃这一杯是为我和徐兄久别重逢喝的。〃
徐子陵目光凝进望内清洌的酒中,伸指在杯沿轻弹一下,发出一响清音,徐徐道:
〃是否李靖教世民兄来找我的?〃
李世民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柔声道:〃徐兄误会了你的李大哥!〃
徐子陵漠然道:〃若世民兄此来只为说李靖的事,那我们的谈说就到此为止。〃
李世民微一错愕,接着哈哈一笑,举杯一饮而尽,以衣袖抹去嘴边的酒渍后,意态飞扬地道:〃就依徐兄意思吧!况且这种男女间事,岂是我等局外人能管得了的?〃
徐子陵苦笑道:〃你这两句话比直说还厉害,李世民不愧是李世民。〃
李世民双目爆起津光,仔细端详了他好一会后,叹道:〃子陵兄真的变了很多,无论外貌、风度、气魄,均能教人心折。〃
徐子陵淡淡道:〃世民兄不用夸奖我了,徐子陵不外一介山野莽夫,何如世民兄人中之龙,据关中之险以养势,徐观关外的风风雨雨,互相斯拼,自己则稳坐霸主之位。〃
今回轮到李世民苦笑以报,摇头道:〃子陵兄莫要见笑我,我李世民顶多只是为父兄打天下的先锋将领,那说得到什么霸主之位?〃
徐子陵一对虎目射出锐利慑人的异芒,沉声道:〃明珠始终是明珠,纵一时被禾草盖着,终有一天会露出它的光芒,世民兄岂是肯屈居人下之人。〃
李世民默然半晌,眼睛逐渐亮了起来,旋又透出哀伤不平的神色,低声道:〃当日我助家严起兵太原,他曾答应我们兄弟中谁能攻下关中,就封其为世子。当时并曾私下亲口对我说:'此事全由你一力主张,大事若成,自然功归于你,故一定立你为世子'。〃
接着双目寒芒一闪,续道:〃当时我答他:'炀帝无道,生灵涂炭,群雄并起,孩儿只愿助爹推翻暴君,解百姓倒悬之苦,其他非孩儿所敢妄想。'〃
徐子陵皱眉道:〃世民兄既有此想法,为何刚才又流露出忿懑不平的神色呢?〃
李世民颓然道:〃因为我怕大哥是另一个炀帝,那我就罪大恶极了,否则纵使家严因妇人之言而背诺。但自古以来便有'立嫡以长'的宗法,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徐子陵心中肃然起敬。因为凭敏锐的感觉告诉他,李世民说这番话时,是真情流露,显示出他悲天悯人的胸怀。
李世民忽地探手抓着徐子陵的肩头,虎目深注的道:〃这番话我一向只藏在心内,从没有向人倾吐,今天见到徐兄,却情不自禁说了出来,连自己都感到奇怪。或者是我心中一直当你和寇仲是我的最好朋友吧!〃
徐子陵心中一阵温暖,又是一阵寒冷。
温暖是为了李世民的友情,寒冷的则是因想到寇仲终有一天要与李世民对阵沙场。
蓦地有人低呼道:〃说得好!〃
两人愕然瞧去,只见酒馆内只剩下一个客人,坐在相对最远的另一角落,正背对他们,独自一人自斟自饮。
李世民和徐子陵交换了个眼色,都掩不住心中的惊异。
此人明显是刚来不久,可是两人都没有发觉他是何时进来。
而两人说话时都在运功尽量压低和束聚声音,不使外散。而对方离他们至少有五、六丈的距离,若仍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只凭这点,便知对方是个顶级的高手。
此人只是从背影便显得修长优雅,透出一股飘逸潇洒的味儿,束了一个文士髻的头发乌黑闪亮,非常引人。
李世民扬声道:〃兄台刚才的话,不知是否针对在下来说?〃
那人头也不回的淡淡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人,连伙计都给秦某人遣走了,李兄认为那句话是对谁说呢?〃
李世民和徐子陵听得脸脸相觑,泛起高深难测的感觉。
不过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却又非常悦耳,似乎并无恶意。
要知李世民乃李阀最重要的人物,李渊现在的江山有九成是他打回来的。若泄露行藏,敌对的各大势力谁不欲得之而甘心。
若非他信任徐子陵,绝不会现身来会,只从此点,便可知李世民真的当徐子陵是好朋友。
徐子陵倾耳细听,发觉酒馆外并无异样情况,放下心来,淡淡道:〃秦兄何不过来喝杯水酒?〃
那人从容答道:〃徐兄客气,不过秦某一向孤僻成性,这般说话,反更自在。〃
李世民哈哈一笑道:〃天下每多特立独行之士,请问秦兄怎么称呼?〃
那人徐徐道:〃姓名只是人为的记号,两位便当我叫秦川吧!〃
两人愈来愈感到这人很不简单。
徐子陵讶道:〃请恕我多口,秦兄必是佛道中人,又或与佛道有缘,不知我有猜错吗?〃
李世民愕然瞧着徐子陵,完全摸不着头脑,为何徐子陵只见到对方背影,说不到几句话,便有这出人意表的猜测。
秦川却丝毫不以为异,应道:〃徐兄的感觉确是高明得异乎寻常,适才秦某若非趁徐兄伏台之时入来,恐怕亦瞒不过徐兄。〃
李世民一震道:〃秦兄是尾随我而来的吗?〃
秦川淡然道:〃正是如此。李兄当时心神全集中到徐兄身上,自然不会留意到我这闲人!〃
李世民和徐子陵愕然以对。
先不说这人是有心跟李世民来此。只是以李世民的高明修为,却懵然不知有人贴身追随,便可知此人身手的不凡。
秦川不待二人说话,接下去道:〃言归正传,刚才李兄说及令兄之事,不知有何打算?〃
李世民苦笑道:〃那番话入了秦兄之耳,已是不该,难道还要作公开讨论吗?〃
秦川耸肩道:〃李兄有大批高手随来,大可在倾吐一番后,再遣人把秦某杀掉,如此便不虞会被第三者知晓。〃
李世民和徐子陵再脸脸相觑,那有人会教别人杀了自己来灭口的道理。
不过他耸肩的动作非常好看,更使人难起杀伐之心。
〃砰!〃李世民拍桌叹道:〃我李世民岂是这种只顾已身利益,妄伤人命的人,秦兄说笑了!〃
秦川冷然道:〃你不杀人,别人就来杀你。令兄比世民兄大上十岁,当年在太原起事时,他还在河东府,未曾参与大谋。一年之后,他却硬被立为太子。在平常时期,这倒没有什么问题,但值此天下群雄竞逐的时刻,世民兄在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斩关夺隘,杀敌取城,而他却留在西京坐享其成。纵使世民兄心无异念,但令兄仅以年长而居正位,如何可令天下人心服,他难道不怕重演李密杀翟让的历史吗?〃
李世民脸容一沉,缓缓道:〃秦兄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对我李家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徐子陵亦听得心中惊异。但却与李世民着眼点不同,而在于此人语调铿锵有力,说理通透玲珑,掷地有声,教人无法辩驳。
秦川油然道:〃世民兄若不想谈这方面的事,不若让我们改个话题好吗?〃
徐子陵和李世民又再愕然相对。
※※※
欧阳希夷呵呵一笑,拍马而出道:〃便让老夫作个开路小卒吧!〃
寇仲急凑往王世充道:〃硬闯乃下下之策!〃
王世充正拿不定主意,闻言忙以一阵大笑拖延时间,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欧阳希夷处回到他身上时,才故作好整以暇的道:〃看来时间尚早,皇泰主该尚未离开他那张龙床,本官待会再来进谒好了!〃
一怞马鞭,掉头便走,再没瞧独孤峰半眼。
寇仲等忙紧随离开。
※※※
李世民奇道:〃秦兄尚有什么话要说?〃
秦川缓缓道:〃我想向世民兄请教为君之道。〃
徐子陵和李世民都给他耍得一头雾水。
首先李世民非是什么君主,何况现在只是处于打天下的时期,就算李世民有心取李建成之位而代之,那这句话亦该由他向什么人请教,而不应反被别人来考较质问。
徐子陵心中涌起一阵模糊的感觉,隐隐觉得自己该知此人的身份,偏又无法具体猜出来。
李世民盯着他的背影,皱眉道:〃秦兄若能说出问这个问题的道理,我李世民奉上答案又何妨。〃
秦川平静地道:〃我做人从来都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很少会费神去想为何要怎么做。刚才我正是想起世民兄设有一个'天策府',专掌国之征讨,有长史、司马各一人,从事郎中二人、军谘祭酒二人,典签四人,录事二人,记室参军事二人,功、仓、兵、骑、铊、士六曹参军各二人,参军事六人、总共三十四人,俨如一个小朝廷,可见世民兄志不只在于区区征战之事,才有感而问。〃
李世民和徐子陵听他如数家珍般详列出〃天策府〃的组织细节,都听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秦川淡淡道:〃这理由够充份吗?〃
李世民苦笑道:〃我服了!若秦兄肯为我所用,我必会请秦兄负责侦察敌情。所以为君之道,首要懂得选贤任能,否则纵有最好的国策,但执行不得其人,施行时也将不得其法,一切都是徒然。〃
徐子陵心中暗赞,若换了是李密或杜伏威,见此人对自己的事了如指掌,不动杀机才怪。但李世民却谨遵诺言,从实地回答,又答得洒脱漂亮,只是这种胸襟,已非其他人能及。
秦川沉声道:〃大乱之后,如何实现大治?〃
李世民先向徐子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