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不见了的往事太过令康浩陵惊惧,此时重头翻起,心底彷佛被抽去了一块。自有记忆以来,南霄门便是他的家,练武极为忙碌,身边都是同门,没有亲人也不会怎样,只是他并非一出生即成孤儿,毕竟记得一些幼年的浮光片刻。他在生长过程中,不由自主遗忘这段惊心之事,一旦想起了,便管不住横冲直撞的思绪:「是了,甚么娘不见了,娘是死了,正是在那时候死的!我们那时住在怎样一个地方?是家乡么?为甚么想不起来?爹呢?我见过爹的,我曾经喊过爹这个字的爹却到哪里去了?那领我去拜师的女子又是谁,为甚么再也不露面?若是我的家人,我还能找着她么?」
蓦地里,又想起一件极为奇特的事情来:去年此时在成都的大街上,他见到了司倚真的师父,那个气派俨然、内功了得之人,自称商贾、又状似书生。他觉得这人十分面熟,可这人说话是南方口音,自己的交游对象里,不可能有这么一个三四十岁的江南商人。司倚真的武功家数,他几乎全没见过。
――然则自己上次见到此人,是否就在那缥缈难知的幼年?
在此之前,康浩陵生平与司倚真之师江?仅有一面之缘,那便是在北霆门旁的山坳里,母亲?苓牵着他,让他谢过这位不知名的叔叔。此事距今更远,也正是此事之后,爹爹便没出现过,是娘带着他到了无宁门,这又是另一件大惊恐事。康浩陵那时不过三四岁,一年之中饱受惊吓,连自己父母都忘却,怎会记得更久之前的打击?他依稀认得江?面目,但这人是谁?在哪里见过?前前后后有何变故?却彷如在心上全无印痕。
康浩陵被规训得惯了,平素略嫌拘谨,这时面临深藏已久的可怕回忆,压也压不下去,脸色大变。他白日救不下宋惠尊,与刺客狠斗,原已有些忘却规矩,找不到刺客又令他愤慨,可说一整日都有些恍惚,再受到殷迟身世的感染,心中向来的安稳好像全动摇了:「殷迟虽然凄惨,至少知道他爹娘是谁,知道要报仇。我却甚么也记不起!」
殷迟见康浩陵抱头苦思,微感抱歉。他不能直言对方身世,却又得试探他记得多少,实则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事。听康浩陵又喃喃道:「怎生见到师父,我倒记得我头一次见到师父,他抓住我手,从我手腕上硬生生拉下一个手环之类物事,扔在地下,似乎十分痛恨他又向我问这问那,问甚么我全忘了,只知道自己答不上来后来我便没再离开过南霄门。」殷迟问道:「你那时几岁?」
康浩陵摇头:「我不知道。我连生日都没有。」殷迟一怔,道:「怎么会没生日?那你现今多少岁,你总知道?」
康浩陵道:「我猜师父和义父都不知道我哪日生辰。师父教我,过一个年初一就长一岁。他这么教的时候,说我是六岁,算下来我今年十八。南霄门弟子是不能做生日的,义父想寻个日子给我做生日,师父也不准破例。哪天出生,也不相干。我没生日,早就习惯啦。」
殷迟「嗯」了声,心想:「阿娘不知道康大哥的生辰,因此无从跟他舅舅说知。」说道:「我也不做生日的。我是五月里出生,那时阿爹已出了远门。我娘说我来得迟,见不着他,才给我这名字。我今年十五,喊你一声哥是应当的。」
两人结交之初,从没想过要互道年岁家世,直到一年后依约重逢,才自然而然提及。这固然由于两人相遇时有敌慨之情,而琐碎闲谈中的投契之处,也无须查明对方来历,便已心领神会。
殷迟忽然兴起,又道:「哥,明日咱们起行到都江堰去,路上赛赛脚力好不好?这一年我练了些新的功夫,总不知道自己进境如何。你若想留在此处追凶也不妨,我与你一道琢磨。」天留门伤药除了止血生肌,其实亦有麻醉之效,那自是归功于常居疑的药方了。殷迟腿上一道深深剑伤至此已不怎么疼痛,倒不全是饮酒之故。疼痛才稍稍退去,他又想寻些因头来跟康浩陵比赛。
康浩陵心头仍乱,只应了声「好」,并不在意,否则难免要想起殷迟傍晚在山道上奔跑的颠簸姿态。他起身在道路中间来回踱步,越行越急,只是不免有几分醉意。殷迟问道:「你在想甚么?」康浩陵道:「我在想,我要潜入北霆门去见一个人,问她一件事」回过神来,道:「都忘了说,我曾假扮北霆门人,阴错阳差,听到了许多神奇的故事。这一年我见了一柄神锐宝刀,一个特立独行的异国老人,还知道了些天留门的过往之事」
殷迟心下一凛:「甚么天留门的过往之事?」问道:「你是南霄门弟子,却要上北霆门见甚么人?」
康浩陵瞥他一眼,脸上忽地有些发热,道:「一个朋友,她却不是北霆门人。我要问问她,她师父是谁,想那或者跟我身世有关。」他要潜入北霆门去见的,自然是在彼处假装学艺的司倚真,要查出她师父何以看来似曾相识。而他脸上发红,却是因为想到殷迟方才那句「爱见美女,又不是甚么不正经之事」,心中在说:「我看过她真面目之前,便已经喜欢见她了。我这回见她,是打探身世,二来跟她叙话。她美不美又不相干。」只是不懂,为何仅仅想到跟司倚真对面相逢,也令人心中不宁?酒醉之下,更难压抑心神。他起身踱步,原是为了思索身世之事,但司倚真的狡黠笑貌在眼前晃来晃去,不由得甩了甩头。酒酣耳热中,这一甩登时有些晕乎。
殷迟目光原已敏锐,在仅有绿焰灯与微弱天光的天留门山腹中居住后,更上一层。一眼望见康浩陵的忸怩,笑道:「这朋友一定生得很好看。」康浩陵不敢回头,含糊道:「她跟你一样,有些古怪,有些神秘,可为人很好,我原也想让你俩见面。追凶之事了结后,你要不要跟我同闯北霆门?」
殷迟道:「我很想,却不能去,我得办理复仇之事。」酒后口没遮拦,连声笑问:「你老实说,这人是不是个姑娘?你这人谨慎得很,能教你冒险上北霆门去见的,定是个我见犹怜的人物。既能得知身世,又能找借口见她,一定很开心罢?」
康浩陵见他满脸诡笑,急转念头,该怎么答才能让殷迟不说出嘲笑自己的话来,但头脑发晕,苦无对策。谁知殷迟接着打了个呵欠,若无其事地道:「我倦了,咱们到树林里找地方过夜,还是怎么?」他带伤饮酒,伤药又正在发挥疗愈功效,身子确然沉重疲惫,呵欠一打,说起话来便带着浓浓酒意。
康浩陵如释重负,道:「便在此间歇罢。」殷迟愕然道:「在骡马路上睡?清晨骡车经过,怕不碾平了你?」康浩陵只盼殷迟越早收声睡觉越好,以免话头又扯回司倚真身上,走开几步,一仰身就地躺倒。他日间力战,晚来醉酒,这一躺也真不想起来了,叫道:「这儿睡。骡车来时,谁先起身,谁便输了。」
这赌赛倒是大投殷迟所好,一侧身也即躺下,附和道:「好,谁先起身谁便输!」想了一想,笑嘻嘻补上一句:「你要输了,就得一五一十交代你跟那姑娘的事。」
耳听道旁树间风声习习,村中狗吠微闻,这当中康浩陵鼻息沉稳,已然睡去,竟是全不搭理。
殷迟弃马从天留门甬道口跃入、回到断霞池畔时,已是九月十六。他记着那「小谢」吞吞吐吐的话语,早已预想断霞池畔不甚安宁,但这是前往地底城的必经道路,得要自此攀援长索而上,池边若有变故,他必然会撞见。他第一次闯山时,一落地即遭天留门人挺剑截击,后来知道这是由于自己身上的生人气息引得山中狗儿示警,他既在天留门行走,便佩有特制香囊。
然而从甬道滚落后所见情景,仍教他吃了一惊。每次来此,池边地方狭小,至多只有四人守卫,此刻却密密排满了天留门的灰衣人,人数虽众,却一片静默!
这情景太过突兀,殷迟头皮一阵发麻,饶是他胆大,也不禁退了一步,差点就要反身钻回那甬道。但见灰衣人尽管沉默,手上却忙碌不堪。定睛一看,人人各司其职,有传递药瓶、陶罐之类物事的,有头顶水盆的,有手持巨大水瓢的。断霞池上方的长索攀着一行灰衣人,正不停手地把同门手上的陶罐递上去,另一手则把各色药瓶传将下来。池水中发生何事,殷迟隔着人群却看不清。
这蚂蚁般蠕动的一片浅灰之中,冯宿雪玄衣泛光,长发垂地,正坐在断霞池畔,镇定自若地瞧着门人干事。她的一双赤足搁在池边,堪堪便要触到那艳红池水,她却浑不在意。
听得有人从甬道进入,却没引起狗吠,冯宿雪回过头来,向殷迟略一点头,并不说话,眉间若有忧色。殷迟从未见过这女子担忧任何事,好奇心更是大盛。但一走上几步,马上有两名灰衣人过来拦住,道:「你在这里候着。」
殷迟道:「干么不让我过去?我要跟冯门主复命。」说着从怀中掏出宋惠尊那只鼻子来,扬手朝冯宿雪掷了过去。
他这一掷是暗器手法,势道甚劲,准头也取得好,一只鼻子飕飕穿过忙碌中的人丛直飞过来。冯宿雪纤手轻挥,伸出两指把那鼻子拦下,见肌肤粗褐有若树皮,当是殷迟在道上腌制了,倒是一怔,问道:「这鼻子却做甚么?」
………【第二十三章 治池(四)】………
殷迟朗声答:「这是那赤派头目的。当时情况危急,我只能割下他鼻子,动不了他头颅。你若不信,可派人到成都打听,看看九月初五,是不是有人在『明氏布庄』门外杀了一名内监。」
冯宿雪一笑,道:「你说是,那向来便是。」挥手将鼻子抛到角落,那里原来藏着一条狗,走出来将鼻子吃了。殷迟一愕,心想:「这鼻子我是下了药保存的。不过,天留门的狗,想来也是服毒已惯,吃甚么都不打紧了。上回我带来的石灰加料盐渍人头,多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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