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缭绕起来,严重影响到声带的正常颤动,于是,没办法再对她说话了。
夏米没有哭,只是,有点惊慌。
“我知错了,我改,还不行么?”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象什么样子。”
他没有听进去,反而趴在她扎满针眼的手背上,更剧烈地抽动肩膀。
夏米坐起来,把头低下去,放在他已经掺满白发的头顶上,一遍又一遍,轻轻地呢喃着:“夏吹,对不起,夏吹,对不起,夏吹,对不起,夏吹,对不起……”
简影不是很清楚,夏米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到底指的是什么?可是,当她不经意地回过头,竟然发现建豪的眼眶里也噙满泪水,于是,更加困惑了。
离开医院,夏吹和简影就直奔机场,赶乘八点半的飞机回美国。
建豪没有为他们送行,只是拜托一位朋友,把夏米最心爱的两只生锈的饼干盒交给了夏吹。
旅途中,夏吹第一次打开那些从未寄出的信件,编号从89年10月一直到03年1月,共有百余封,他彻夜不眠,足足看了十四个钟头,直到飞机快要降落的前二十分钟,才忍不住将自己关进厕所里。
十分钟后,一位年轻的空姐忧心忡忡地走到简影的身边,询问她的先生什么时候才能从厕所里出来,坐回原位并系好安全带。
简影说:“没关系,他会出来的,不过现在,请你不要打扰他。”
夏吹走后的那天晚上,夏米终于开始进食。
数年后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爸爸,我们走吧。”
小雨不高兴地把脸拉长。
“我想妈妈,我有好多话要跟她说。”
建豪笑了。
“再等等,他们就快到了。”
小雨继续撅嘴,不过很快,她就看见一个时髦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从出口处走出来。
“对不起,飞机DELAY了一个多小时。”简影满头大汗。
“没关系。”建豪顺手接过她的行李箱。
“最近飞机常误点,这个月,加上你我已经接了五次机,差不多也习惯了。”
简影推推身边的小男孩:“雷雷,和姑父、堂妹打招呼。”
“嗨!”男孩向小雨伸手致意,小雨赌气地把脸转过去。
男孩拐个弯,走到小雨面前,很认真地问:“怎么?今天你心情不好?”
“我最讨厌迟到的人了。”她竖起眉毛。
男孩抓耳挠腮想了想,瞪大眼,指着小雨的眉头。
“啊呀!”
“怎么了?”小雨傻呼呼地摸脸。
男孩用中指在她眉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两根倔强的小眉毛即刻松弛下来。
“你干什么!”
“女生不可以随便竖眉毛,会长皱纹的。”
“是吗?”小雨半信半疑。
“还有,女孩子不可以对可爱的男生凶巴巴,要KIND,KIND你懂不懂?”
小雨摇摇头。
“这个下次再教你。”男孩骄傲地扬起脖子。
小雨开始喜欢他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雷,夏天的夏,打雷的雷,你呢?”
“我叫钟雨,闹钟的钟,下雨的雨。”
夏雷再次把手伸出来:“现在可以走了吧?”
小雨高兴地把手交给他,两个人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他长得越来越象夏吹了。”
建豪望着夏雷的背影,心情难以平静。
“小雨也是,长大了一定比夏米还漂亮。”
“这两个孩子一点也不象我们,你不觉得遗憾么?”
建豪忍不住问她。
“看到他们,就等于看到了夏吹和夏米,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幸福?”
的确如此,建豪心头暖暖的。
“你真的决定把夏吹留在这里?”
简影打开旅行袋,把骨灰盒拿出来,重新抱在手上。
她依依不舍地摩挲片刻,温柔地回答:“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永远在一起,不是么?”
小雨把写给夏米的信折成三角形包在一只防水的塑料袋里,她不愿意建豪焚烧它们,她说,这样妈妈就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有舅舅陪,妈妈就不会寂寞了,对么?”
建豪点点头,把小雨抱起来,亲了亲。
四个人默默地矗立在夏吹和夏米的墓穴前面,缅怀着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
“我想去看看夏米日记里提到过的那两棵樱花树。”
走出墓园,简影很认真地对建豪说。
建豪低头看表:“五点钟我有个会,还有一个小时,不远的,我带你去。”
“好奇异的同根树。”简影伸手抚摸依旧强韧的枝干,惊讶地感叹。
“是啊,当年这两棵树下,挤满了自行车,夏吹直到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才发现这个秘密。”
他们席地而坐,阳光灿烂地透过树枝照射在肥沃的泥土上。
夏雷和小雨在树下快活地奔跑。
“你想她么?”简影问道。
“很想,因为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
“可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她。”
“他们的生命和这两棵树一样,注定要紧密联系在一起。失去了夏吹的夏米,每一天都在枯萎,那是不自觉的,她自己并不想这样。”
“夏米一直很健康,医生说,她的厌食症多半来自精神上的压力,后来她渐渐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在走向死亡,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夏吹的死,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接受。”
建豪沉重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想起十七岁的夏吹在跑道上飞奔的模样。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以为他永远不会知道夏米去世的消息。”
“夏米去世后的第二年,她的小说在美国上市,夏吹是从报纸上得知这个消息的。”
“他突然就这么走了,当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这些年,你比我坚强多了。”
简影微微颔首。
夏吹去世后,有很长一段日子,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靠近他了,可是现在,当她安详地沐浴在昔日的樱花树下,忽然又能触摸到他的心跳了。
“我唯一想不透的是,他为什么会选择大海,难道,他不担心夏米会因此而寂寞么?”
“我想,也许他要的是自由吧。”
“被放逐的自由。”
简影无法确定夏吹投身于大海,到底为了解脱,还是真的为了自由,他留在沙滩上的脚印是那么地清晰、扎实,一步一个,一步一个……
“他们之间,永远有着一些我们解也解不开的秘密,就好象,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夏米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真心话,而只是反复地跟他说对不起。”
建豪默默思量,没有把谜底告诉她。
黄昏时,建豪和简影各自背着熟睡的小雨和夏雷离开校园,很偶然地,看见一位年迈的园丁,拿着竹扫把呆立在草丛中,望着远方喃喃自语。
建豪忍不住走上前,笑咪咪地问道:“老伯,您在看什么?”
“怪事,真是怪事,那两棵樱花树,快二十年没开花了,才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开成这样,这简直太奇怪了。”
他们蓦然回首。
果然,不远处,满树樱花,如火如荼。
这时,简影突然明白了当时夏米的对不起,实际上,是一句很完整的话。
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对夏吹说:对不起,其实,我很爱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