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可怖可恨的声响,有自己的生命力,我蜷缩在一层门板之后,它也要缠到听觉上来,是那么令人胆战心惊。
“娜娜,爸爸以后不在,你要听妈妈的话,听妈妈的话,听话……”
他一反常态,脸上的笑意柔软模糊,有如夕阳的最后一线亮色,势无可挡的,周围都暗下去。
我留在那里,被悲伤扼住咽喉,近乎力竭,却听不见自己的号啕声。
听话对我来说,从此是一个禁语,它超越原本的意义,疼痛、冷酷、无可挽回。
我问过那些家庭和美的孩子,他们大多都是五或六岁之后,才有清晰的回忆,在放松的环境中,你才有资格启智这样迟。
不会有人早早的,就把那些业障用嗔怒和荒凉镌于你的记忆里,除不去。
“娜娜,娜娜……”
我在险些把自己哽死的情况下醒来,喉咙像被拧到极至的螺丝,紧的没法出来一点音。
意识逐渐清明,发现右颊正枕在潮湿的一块地方,是周明宇的手臂,衬衣被浸得贴在皮肤上。
“醒了吧?”拨弄着我的额发,他没有一点睡意的朦胧,神情清醒:“我给你倒杯水。”
“……不要。”我咳一次,再咳一次,才能让我自己和他听清我在说什么。
“流失这么多水分。”他看一看自己的上衣袖,戏谑的,却是温和的。
“几点了?”
“不知道,大概一点不到。”
“你没睡?”
“睡不着,生物钟调不过来。”
我把脑袋移开:“酸吗?”
“没事。”他起身脱去衬衫,重躺下纳我入怀,收紧胳膊:“好好睡吧。”
我看着暗淡月光中他瓷器一样的脸,感受到肌肤下温热而坚硬的触感。大约半年前,他曾那么冷然地对我说,麻烦,让让。
几乎一秒钟,也不肯提供栖息。
我轻轻挣开,坐起来。
“去哪里?”周明宇睁开眼睛。
我俯下身吻一吻他:“去洗手间。”
化学反应也好,强迫症也好。对于这个男人,我不愿错失。
“我不会离开他,这不关他的事。”所以那会儿我这么回答我妈,语调尽量压到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凝视我良久,一声叹息。
我坐在浴缸的边缘,穿着睡衣拿着手袋,梳妆镜里的自己这一身可真够诡异。
打开包上的搭扣,我伸手进去,找我今天买的东西。
我知道我终究要学会对他坦诚,这却不得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等于把多年的积习逆转。我明白,我欠缺的不是足够的爱意和决定,而是时间和适应。在被动的沉默里待的太久,我几乎遗忘了语言的力量。
我摸出那个小纸盒放在手里,仔细看说明。
是的,就像在那会儿在车里,关于这件事,我对他说谎。
那是缘于我早已习惯,一个人处理状况,像松鼠般私藏秘密。某些时候,本能强于意识。
我不能一次走的太远,所以,且容我暂时放纵犹豫,等我渐渐理清,真的,不会太长时间,我保证。
这样自言自语着,我把那一支塑料棒举到眼前,看它的上面,慢慢浮现出一个加号,完整,而确凿。
64
人类于漫长的进化史中,给时间以这样的容器,分段装好之后,你回忆起来,可以有具体的追溯——某一年,那四个数字的组合,对你来说,发生过什么,意味着什么,在你生命里留下什么。
一九九八,那年的夏天,酷热,有大洪水。
是一个加号,完整,而确凿。
女孩子有几秒钟的时间完全失神,等她反应过来,他看着她失措的一张脸,泪水积在她莹亮的眼中,只需要轻微的一个颤动,它们就将奔涌而出。
他心里一沉,已伸手将她拥入怀里,感觉到她的泪流进他的领口,冰凉的、无助的。他心疼又愧疚:
“别哭。”
“……我没哭。”
这反而让他更难受:“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
“我自己愿意的。”她哽咽着回抱他,十指揪紧他的T恤:“我就是……害怕。”
他何尝不是,他自己也慌的没有办法。
一旦被发现,校纪、舆论、家庭,哪一样卷过来,都足以湮灭他们尚未完全为自身所掌控的关系。
他们心怀着这样的恐惧,都恨不得把对方勒进身体。
“我们逃走吧,清悠。”很长一段安静之后,他近乎是突兀的,松开她,对她说。
她一怔,仰起头来。
坚决这东西只要有一个支点,就可以迅速占据全局。他开口前并没有多想,而当他自己也听见这几个字时,他已经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做了决定:
“我会对你负责,一定。我挣钱,我养你,还有,小孩。”
他那时还不像现在这么擅于言辞,他略有一些语无伦次,逻辑混乱,想到哪里,讲到哪里。
而她盯着他,但并没有用很长的时间。她点点头。
他向思南借了钱,不是很多,其他人他不放心。
一直到今天,如果有人问思南这一生做过最后悔的事是什么,他一定会告诉对方,正是他当时把所有的零花钱借给了小周,而且对此守口如瓶。
因为不是所有的少不更事、不顾一切和不计后果,就真的,那么幸运,没有后果。
某国道上,一辆老式的长途车开到一半就抛了锚。
乘客们顶着烈日,三三两两的盘腿坐在路边,或闭目养神,或骂骂咧咧,或麻木地看着那一对已经灰头土脸的人儿如何兴致勃勃地,试图隔着一条河沟摘对面田埂上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
“当心刺!”女孩大呼小叫:“哎呀,差一点了差一点了!哦耶,摘到了!”
他把花递给她,故作平常地拍拍手,其实胳膊酸的都快断掉。
“明宇。”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下一秒就不管不顾的亲在他脸上:
“你好厉害哦!”
“切,小意思。”
“说的这么轻松。”她斜眼看看他:“你经常送人家花?”
“哪里哪里。”
“真的?”
他举手:“绝对。”
“要是骗我。”她皱皱鼻子,吹那朵绚烂上的花瓣,样子俏皮:“就再也不理你。”
他后来无数次的想,他明明没有骗她,可她在不久的将来,还是,永远的,再也没有理他。
周明宇睁开眼睛,注视着黑暗中轮廓渐现的一切,然后,他把视线投向身边的女子。
她在他臂弯里,发出细密均匀的呼吸。
一定是累坏了,刚刚睡的那么不安稳,流泪流的那么凶,也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她入睡的非常不容易,他先前不忍心叫她,只能把她抱在怀里,试图缓解她的情绪,直到她开始剧烈地抽噎,他才不得不把她拍醒。
她意识将清未清之时,样子脆弱的像三两岁的小孩,枕在他胳膊上,拉着他的衣服,一双眼睛,看进去全是恐惧。
他没问为什么,只是温言哄她,一直到她再度睡着。
现在他看着她,心情复杂。
她心里有事,这是肯定的,可她不肯说。
他不习惯追问,姿态太难看。
多少年不曾如此存心,如此留意,而且有时又会如此无能为力。
真是奇妙,半年前,他还可以那么冷然地对她说,麻烦,让让。
也许那时候,他尚在寻觅这样的女孩——温柔却明媚,笑起来天真无邪,如清水里的莲花。
比如成雅。
而她显然不是。他们最初的经历,是性、谎言和智力游戏,多复杂。
可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么没道理,也没办法。
65
《S市饮食指南》上曾说,“老约的私房菜”之于S市,就如同“老莫”之于北京,“红房子”之于上海,是整个城市的西餐王牌。
这里的东西到底有多美味,老实说不过见仁见智,它的生意这样红火,相当一部分原因也由于它的就餐环境——两层小楼据说是由民国的建筑翻修而来,那宅子是私人府邸,只配了相当小一个院子,被一棵巨大的法国梧桐占据大半,客人进了院门,就只好直接登堂入室。日头好时,坐在树影婆娑的窗边就餐,很有意思。
因为是家庭式餐馆,席位很少,平时定个位子也真不容易。
“你说这周末?”左手靠窗的桌边,特制的柔软沙发中,关娜刚从恍惚中醒过来:“……可能不行,我有事。”
周明宇看着她,这半天,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里握杯苏打水晃荡晃荡,眼神飘忽。
“你们公司周末还加班?”
“啊。”她含糊其辞:“没办法。”
“这都连着两个星期了。”他神色不动,淡然道:“要不要我给你们老板普及一下劳动法?”
“呵呵。”她作势往楼梯口望望:“不说思南他们马上就到吗?”
“这人要是值得信赖他还叫思南?”
“不然怎么说是损友呢。”
话音未落,已经听见当事人的声音:“我说我一路上喷嚏不断,原来有两位在这儿唠我。”
关娜笑笑,十分含蓄,因为她看见跟在思南身后的女孩。
“娜娜姐姐。”尤佳首先跟她打了招呼,然后再看向周明宇:“周经理。”
“这怎么回事。”周明宇笑道:“佳佳叫我什么?”
思南悠悠闲闲坐下来:“嗨,佳佳说了,她也不是小孩儿了,不能总那么没大没小的。对吧佳佳?”
“哎。”女孩应道,轻松而甜美:“再乱叫,我怕娜娜姐姐怪我。”
关娜还没想到如何接话,周明宇已经笑不可抑,凑近她:
“没想到你还有这魄力,看把人家小女孩吓的。”
她横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