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醒了。他睁开无神的两眼,像个将死之人一样静静地躺着,既不说话,也不看坐在床边的人。
涉谷看看晃司再看看泉,无论是躺着的还是坐着的都一语不发,都呆呆地象在等待着什么。空气凝固着,死寂笼罩着病房,连早晨的阳光都变得死气沉沉。涉谷实在忍不住了,他硬是逼着让晃司去洗把脸,换件衣服。待晃司进了盥洗室,泉气息微弱地问:“对方呢?”
“对方还活着,不过,身受重伤。你那时看到‘他’了?”
涉谷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泉用蚊蝇般的声音说。他的眼皮微微一闪,垂了下来,毫无焦距的眼神摇摇晃晃地透露着心虚。可能的话,涉谷真希望没看到这眼神。
“……这样对你比较好!”涉谷将错就错地说,“死也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晃司!”
这个要求对泉来说何其残忍,如果他要告诉晃司,涉谷也没有资格对他有任何埋怨或记恨,但涉谷却分明听到泉像松了口气似的轻声说:“……谢了!”
涉谷的心顿时被悲愤和痛恨填满,他克制不住地冲出病房,对着停放在走廊上的一架推车狠狠地踢过去,一边踢一边忿忿地发泄道:“你干嘛要跟我道谢啊?不,应该说,不要逼我讲!可恶!可恶!烦死人了!”
踢疼了脚,他又转而去捶墙,一直捶骂到浑身无力……
晃司来到盥洗室,脱光了上衣丢在地上,打开水龙头放满了一池水。关上龙头,他瞪着那一池清水又开始发呆,直到水面被一滴滴水珠打破了平静。他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到镜子里那张憔悴不堪的脸上,泪水正从空洞的眼里没有知觉、毫无预警、无法遏止地一行行乱流下来。它们在下巴处汇聚,又极快地坠落并隐匿于池中的清水里。已经死去的心再一次被哀伤占据,痛不可当。本以为已经绝望过了,本以为泪已经流干了,但是,随着新的一天的开始,绝望,也在更新……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涉谷觉得过了好久,晃司才从盥洗室出来。洗漱过的他换了件黑色宽松的绞花套头毛衣,把头发束成马尾,看上去精神了一些。来到病床边,他一如既往地坐下,像黏住了似的动也不动。死寂又开始继续……
涉谷无奈地叹了口气,实在呆不下去,说了声“我到护士长那里去问问情况”,转身离开了病房。在走廊上还没走几步,就听见晃司在身后厉喝一声:“等一下!”
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涉谷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速度向前走去。突然,肩膀传来一阵疼痛,几步赶上来的晃司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扳过来,大而有力的手像钳子一样把他的头紧紧钳住面对着自己。
“撞伤泉的人,到底是谁?”
晃司的脸色铁青,像一只噬人的猛兽紧盯着涉谷的眼睛,仿佛涉谷只要有半句假话,他立刻就会把他撕个粉碎。
看着那双骇人的眼睛,涉谷的心虚了,他没有办法说“不知道”,也不能沉默不语,于是,他忍着头痛,强撑起勇气嘶声道:“我不能说。”
晃司的眼睛眯起来了,晶莹的瞳孔燃烧起深蓝的火焰,手上的力度渐渐加大。涉谷痛得叫起来:“要是告诉了你,你搞不好跑去杀了他!放开我啦!受不了……”
晃司依然钳着涉谷的头,半晌,他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也就是说,他还活着?”
听晃司的口气,他似乎并没有想到撞泉的会是南条家的人,只是单纯地把车祸当成了意外。涉谷暗自松了口气,在晃司的大手里用力点了点头。
晃司松开了手,眼睛却依然阴沉沉地盯着涉谷,“泉知道对方是谁吗?”
面对晃司咄咄逼人的目光,涉谷知道,逃开的话,自己就输了!他装作恼火地大声说:“拜托,都被撞了!一般人还能分神去看对方是谁吗?想知道的话,你去问本人呀!”
说完,他尽量勇敢地直面那双猛兽的眼睛。两人对视片刻,晃司收敛起凶狠的目光,转身向病房走去。
“抱歉,晃司!你不能知道,知道后只会更痛苦!所以,我才不能告诉你!所以,我才必须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去!”
看着晃司的背影,涉谷喃喃地说。
(5)
不久,泉被转到了涉谷综合医院,接受了第二次手术。手术非常成功,腰部以下的知觉开始渐渐恢复。正当所有人都觉得看见希望的曙光的时候,踝关节以下却仍然麻痹着,再也没有好转起来。
当真正的绝望来临之后,泉依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既没有哭,也没有闹,更没有对任何人发脾气,相反,他在笑!对所有来探望他的人微笑!让所有的人都无法在他面前流露同情、难过等情绪。这反而使来探望他的人无所适从,连一句宽心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这种不自然的安静,这种异样的平和,让承受力差的优吾首先暴发了。
“真是能笑!”
忍无可忍从病房出来的优吾对跟在身后的芹香说:“我说姐,你和哥真厉害,居然笑得出来!”
芹香沉默着,两只大大的眼睛黯淡着,半晌,她才轻声说:“……不然你说,我们还能做什么?”
“……我知道!”优吾烦躁地吼道,“但我就是笑不出来!”
“我也一样呀!”
芹香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代哥受罪!如果我不能走路,可以换来哥哥的复元,我宁可再也不用双脚!”
她用力攥紧拳头,忍着,不让泪水滴落下来。
“可是这根本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她的声气颤抖,“我就算笑,就算哭,再怎么样,也不能代哥受罪呀!”
“为什么!”
芹香的样子让优吾更加悲愤难耐。他一拳砸在墙上,嘶声吼道:“为什么偏偏是哥?为什么我们从小就被保护的好好的、自由自在地长大,只有哥一个人倒霉?为什么老天非要折磨哥不可?为什么?”
芹香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跟着优吾往医院外走去。
来到医院前的广场上,姐弟俩看到这里今天又来了不少球迷。当他们准备穿过球迷群时,几个女球迷的对话传到了耳朵里,让他们不由停住了脚步——
“……真可惜!我一直以为泉拓人可以成为全日本——不,全世界都会为之瞩目的超级球星。我是说真的!”
“说的也是!……大概不行了吧,泉拓人的足球生涯。”
“还不一定了啦!以前也有脊椎受伤的选手再度复出的实例呀!”
“可是,新闻上说,要看受伤的程度……”
“别说了啦!”
“好,不说不说!别哭了嘛!”
面对哭泣的同伴,一位高个短发的女孩叹了口气,冷静地说:“就算真的完蛋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要不了多久的时间,优秀的新球员必然会不断出现。运动员本就是职业生涯很短暂的人。人们对于过气的选手,只会说‘啊,他以前很厉害耶!’、‘真可惜!’之类的话,拿来当成聊天的谈资或是怀念过往的题材,哪里会有人真正在乎?运动本来就是一种娱乐嘛!人类一向都这样,只为了自己才会去看别人。一旦这个人不行,也就没戏唱了。少了一个足球选手,地球又不会因此而不动,新人还是会陆续出来,人们的注意力马上就会转移到新人身上的啦!”
“谁说一定是这样?也有人不一样呀!像我就不会再去看别人!以后,我再也不看足球了!”
那个哭着的女孩嘟着嘴反驳道。
“你少死要面子啦!这种想法你能撑多久?况且,就算你不看,足球也照样在踢。你那根本就只是逃避!”
“罗嗦!不要再说了!”
“要不然,你想看老了引退后做解说员或是上综艺节目做特别来宾的小拓吗?或是做教练的小拓?要是他变得又秃又肥,你也无法接受吧?”
“哈哈哈……你少胡说啦!”
伤心的女孩被同伴的调侃逗乐了。她擦了擦眼泪,难过的心情一扫而光。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高个女孩感叹道,“我们的梦可以保存下去。小拓永远都是王子!永远是又酷又帅的小拓!”
……
听了她们的话,芹香和优吾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不是个滋味。仅仅数天,创造了日本足球神话的哥哥已经开始被人们淡忘了。从聚集在医院广场上越来越少的球迷就可以看出。那么,把足球当作娱乐的球迷可以忘记哥哥,作为哥哥的亲人,哀痛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吧!可是,把足球视为生命、为足球而活着的哥哥,将来……会怎样呢?
找不到答案!没有答案!
答案,不可预测……
“咻、咻、咻……”
南条家的道场里,秋人汗流浃背地挥动着竹刀,一下又一下。自从回到了家里,他每天都在做这件事,没有间断。
“秋人,不要练了!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复元。”
拉开道场的门,广濑对弟弟说。
“可是,我今天还没练满一千下……”秋人继续挥着刀,口气天真地说,“爸爸他会……揍我的!”
“秋人……”
广濑的目光微微一闪,“爸爸已经不在了。你不用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啊……真的吗?”
秋人惊讶地看着广濑,手里的竹刀顿住了。
“当然是真的。爸爸已经过世了。”
“太棒了!”
听到这话,秋人“哐啷”一声丢下竹刀,飞扑过去搂住广濑的脖子,欢呼道:“以后再也不用害怕爸爸会把你抢走了!”
“秋……”
秋人的举动和话语让广濑一愣,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秋人就带着欢跃动情地说:“广濑,你以后只看我一个人就好!因为你是我的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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