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早晨,楚楚文慧就是那样紧紧抱住了他。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这种搂抱就变得辛苦。所以醒过来的拓跋孤——或者那时候,还是拓跋辜——觉得奇怪而不祥。
这个随时可能临盆的女子,竟在那天早晨,发起烧来。
尚不知幸福便会就此离己而去的拓跋辜,将最后一壶水放上屋角的炉子,来不及披上外衣。便奔出房间去找楚楚崱蚋尽U舛瞬环判牧倥璧呐溆胪匕瞎疾荒溃苍缭诎朐虑凹岢职崃死锤浇
所以他今天早晨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愕然——他惊奇自己将水放上炉子之后,又是要出门做什么。在这里,他。青龙教主,是否早已没有向任何人求助的必要?…
他的苏折羽叫住了他。令他停住了;可是他的楚楚文慧却没有——却至死都没有。他所能记住的,只是她那许多许多血,她苍白到快要消失的面色,她冷得没有半分温度的那只手,和迟迟不曾,并永远不曾到来的那声婴儿啼哭。他曾以为可以不要再想起,至少不要再这样残酷地想起。可是,若说没有命运——他的苏折羽又为何会在这样一个如此相似的早晨,也一样抱住他拼命地取暖呢?莫非就连她,也要被卷入他一再重复的历史么?
她只是着了凉,决非伤势恶化,决非有什么危险。拓跋孤心下一再如此肯定,却还是伸手去摸她脉门,随后转到额头——他才发现她眼角竟是湿了。
他摸她的发鬓,竟是一直湿到了枕头。怎么了折羽?他陡然心慌,想问她是否哪里不舒服,可是却也深知苏折羽从来不曾因任何身体的痛苦而哭——她几乎从来不哭。
好不容易喝的水,都哭走了么?他取笑她。起身再去倒一碗热水。我是叫你捂些汗出来,不是叫你哭的。
苏折羽再度支起来,因缺水而酸痛的身体靠在了拓跋孤的胸膛。再一碗水喝毕,他用被子裹紧她。我和被子,你喜欢哪一个?他笑。
苏折羽却大恸。——我自然喜欢的是你,可是楚楚文慧和我,答案却不是我。
主人……苏折羽软弱无力地靠着他,闭着眼睛,似乎是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我……一直都很羡慕楚楚姑娘……
拓跋孤眉头微微一蹙。这女人总不会是为了我说我在想“楚楚文慧”而哭?转念仍是和颜悦色道,为什么?
因为……因为主人那么喜欢她,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她,折羽也好希望——主人会这样将我放在心上……
胡扯!拓跋孤突然打断她。若非她此刻生着病,只怕他便要将她推了开去。苏折羽,你究竟懂还是不懂,有些人除非时光倒转,否则今生再无可能相见,我才不得已放在心里——我放你在我面前,就是因为我如今心里已经放了太多人,再放不下你!若硬要我将你,将这十年都放在心上,旁人我又哪里放去!
苏折羽身体轻轻一震,忆起他昨晚说的那句“我每天都在这里,何须你挂念”,竟是一样的味道,胸中竟突然五味杂陈,不知该当幸福,还是失落。
原来只有当见不着一个人,无法再放在身边的时候,才放在心里么……苏折羽喃喃道。那么究竟是在主人心里幸福,还是在主人身边幸福呢?
你想在我哪里?
我……
她想说两个都幸福,可是手背叫他的手覆住,这感觉如何不叫她希望会永不消逝——这莫不就是那在身边的幸福?在心里——只是后人臆想的幸福,只是那不得在身边的惆怅,只是那个“不得不”而已吧?
我想在主人身边……
她转过脸,竟第一次没了顾忌,向拓跋孤唇上吻去。她也在学着相信,有些事,他是不会轻易生气的。
如是良久,苏折羽忽还是一阵羞惶,猛然而退。拓跋孤自然并不会愠火,只是瞧着她莫名羞到极点的脸色,饶有兴趣。
我只没想到你也会有如此嫉妒之心。他微微摇头。苏折羽,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
不……不是嫉妒,我——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楚楚姑娘,无论如何也……也替代不了她………
替代?我何时要你替代她了?我捡了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上路,难道是为了叫她替代文慧?
苏折羽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拓跋孤觉出她仍有几分发烧,便着她再躺下了,道,便算会有错觉,错觉之后,你还是苏折羽——你是替代不了她,这话没错;可她若活着,也替不了你。你为何突然这么在意文慧?
我昨晚……苏折羽怕他生了气,忙急着向他和盘托出。其实不只是昨晚,我之前就总是想到——我去楚楚伯家里的时候,见到一幅画。
一幅画?
就是……楚楚姑娘的画像。苏折羽咬唇。我每想到这幅画像,就会……就会有方才那些……那些不好的念头。
哦。拓跋孤明了她所指,笑笑。就因为我替她画过像,没有替你画过,你便要哭?
不……不是……苏折羽的被子已拉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只是她那么……那么温柔地看着主人,主人看她的时候,也一定很……只是……只是想到……想起来……
你还想我怎么看着你?拓跋孤大笑起来。俯下身去直视着她的眼睛。苏折羽,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你来。
苏折羽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怦连跳了三下,似乎已快要冲出了腔子。拓跋孤三个指头在她额上戳了一戳,起身道,苏扶风的信我写好了,要听听么?
苏折羽一时怔住,停了一停才嗯了一声。
信很简单,便是约了苏扶风十天后在徽州城东墙下相见。苏折羽听他念毕,犹豫了一下,道,要十日后么……
十日太久?拓跋孤将信折起。我却还觉得太快了——你伤还没全好,若非知道你着急,我便该写二十日。
为什么呢?去见扶风,该也没什么危险的。
那也不见得。拓跋孤道。不过我想了想,或者上次朱雀山庄挑起的事情,她会知道一些内情,所以……早点去问问她也好。
主人要一起去吗?
你想自己去见她?
不……不是……只是……她停顿了一下。若主人也去,扶风……扶风不知会怎么想,不知会否有些警觉。
信就是我写的,她想怎么想?拓跋孤道。不过若非你受了伤,我原也不必去的,你替我把话问出来,只怕还更好。
二一〇
十日后的徽州城门,苏扶风却并没有来。
送信给苏扶风,虽则路途不远,但极是复杂——若依以前黑竹会的规矩,必是先经过俞瑞之手。无论是什么信也好,都与邀约生意的一样,放在黑竹会指定的所在;如今黑竹淮南并为天都,规矩仍是未变,只是那信放的地方却变了一变,择在天都峰顶附近一处险地。那人称“鲫鱼背”的所在滑不留脚,要谈笔生意,倒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等事自然难不倒许山。选一开金裂石之箭往那石壁上一射,这信便被扎扎实实地钉在了该放的地方。依照规矩,少则一日,多则二日,总会有人来看是否有书信要取,所以十日之约,本是绰绰有余了。
但这第十日上,苏扶风偏偏没有来。
苏折羽在城门从下午等到了天黑,黄昏风起,很是有几分发寒。
拓跋孤是同来的,只是并未露面,只远远缀着,瞧她要等,便也由她。苏折羽朝后瞧瞧,虽不见他人,却心知他已陪了自己数个时辰,心中自也惶恐歉仄,想了想还是笼了衣衫,向回便走。
便当这迈步的刹那城墙后竟是转出个人来——人影不过是个普通中年男子,苏折羽自也并无在意,只是那男子竟是快走几步上了前来叫住了她道,苏姑娘么?
苏折羽方一诧异的当儿,拓跋孤身形早已切入两人之间;幸得那人似乎并无恶意,他那张满敌意的右掌也终于未便此挥出。你是什么人?他语气不悦。
那人似是吃了一惊。显然全未料到竟会有旁人出现,腾腾退了两步。
他年纪总也有四五十。头发已略有花白,脚步虚浮,并不似身负武功。他看了看拓跋孤,虽未认出他身份,却也多少知道来头不小,定一定神道,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事想要告诉苏姑娘。
拓跋孤狐疑地瞥了苏折羽一眼。你认得他?
苏折羽诚实地摇摇头。
苏姑娘恐怕是不认得在下。但这封给苏扶风的信……
』见他抬起手来,指间捏着一封书函。
你……苏折羽失声道。扶风她人呢?
拓跋孤却没她那么好耐性,啪的一声已将那信夹手夺过,轻轻一展。
为什么在你手上?拓跋孤道。你是天都会的人?
不错,我确是天都会的。那人道。扶风离开天都峰已经半月,前些日子我无意间看到这封信,只是好奇——因为从来不曾有人写信给她——我便拆开看了。
他停顿一下。两位孙。其实还有一层——是我须得找到一个人,我想这信说不定会是那人寄来,至少与此有关,所以就……
你要找的人……难道是凌厉?苏折羽问道。
苏姑娘也认得他?
苏折羽朝拓跋孤看了眼,点了点头道,除开他。我想也没别人——只是现在也不知他在哪了。
这样么——不过而未看来也绝非等闲之辈,加之苏姑娘与扶风看来应是至亲,扶风若有事,相信二位亦不会袖手,对么?
扶风到底出什么事了?苏折羽着急起来。
她……他声音略低。向城外一指。我们边走边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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