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韩明海和程毅拥立殷玦登基称帝,殷槐对他们二人可谓是恨之入骨,他当时以地位胁迫年仅十二的殷玦下旨诛杀韩明海,几经考量后却始终没舍得对程毅狠下杀手,而是将他远放到颇不安宁的西越边境,一驻守就是十年。
殷槐想当皇帝自然也有自己的考虑,他不仅是垂涎皇帝这个位子的虚名,更重要的是他能握在手中的实权。他想要做的是能使天下太平人人称颂的一国之君,而非战乱不断人民流离失所的亡国昏君。程毅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良将之才,宣德帝暴亡的消息传出之后,西越边境的蛮夷蠢蠢欲动,如果那时候篡位夺权必然会使得朝上的根基不稳,如果他再杀了程毅的话一旦与西越交战并无全胜的把握。殷槐虽然篡位之心大逆不道,但却是个相当爱惜人才的识人伯乐,他手中握着程毅一心拥戴的皇十子殷玦和昭德太后的性命,又将他最小的女儿钳制在深宫之中,如此要挟程毅为他驻守了边关十年的平静。
如今西越蛮夷慑于程家军的威名已无再犯之心,殷玦又因为怀秋病重急招程毅回京,之后殷玦又因怀秋的死悲痛过度一病不起,对殷槐来说简直就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此时再不彻底铲除程家,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殷槐这次恐怕是势在必行,如今的程毅就是十年前的韩明海,狡兔死走狗烹,殷槐要对程家斩尽杀绝,自然是不会放过逃走的程瑞之的。只不过元清对朝堂上的事久已疏远,此时也不知道该劝程瑞之该走该留。
元清便道:“皇上恐怕已经被端王软禁,程老将军他……”
“父亲他……”程瑞之闭目喃喃道,他的唇边浮现出一丝苦笑,又沉声道,“子云!”
元清自然不会再对这个称呼做出任何的回应,程瑞之在昏暗的烛火里辨别出元清脸上淡然的神情,心中苦涩的意味更重,他从椅子上长身而起,忽地双膝一弯朝着元清所在的方向跪倒下去。
元清惊异道:“少将军,你干什么!”
“子云。”程瑞之哑声道,“端王如今以皇上还有我父母兄弟性命相挟,令我归降为他所用。国家大义固然重于泰山,但我也不能置皇上和我父母亲族的性命于不顾,眼见他们被端王活活害死!子云,当年韩相身死之时我曾立誓定要亲手诛杀殷槐这个恶贼为韩家报仇,可如今我已经别无选择,这大仇我有生之年恐怕是再难得报了。我程瑞之自知对不起天地,在这里先同你磕头谢罪,不求你的原谅,只求你念在旧日的情分上不要怨恨我今日情非得已的决定,日后我自会在端王面前设法护你周全!”
元清面上的神情已由最初的惊异化为难以置信的失望,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冷,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程瑞之,重复道:“少将军的意思……是要归顺端王,助其篡位谋反?”
程瑞之深深叩头,额头碰在青石板的地上发出清晰的响声,而后回答道:“是!”
元清得到程瑞之斩钉截铁的回答,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他被程瑞之的决定气得发抖,薄薄的唇紧紧抿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停在程瑞之的脸上审视着他的神情。程瑞之垂下眼帘,并没有同元清对视,元清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有了细细的颤抖:“这便是少将军的决定了?”
程瑞之以沉默作答,起身,不发一言的准备越过在门口的元清离开后殿。
“你给我站住!”元清难得情绪波动的厉声喝道,“你有没有为程老将军和程家想过!程家一门忠义人人称颂,程老将军多少次出生入死征战沙场,你大哥更是为国捐躯埋骨黄沙,你自己同样有军功在身,你可曾想过你们程家鞠躬尽瘁守住这大好河山是为了谁!?是为了当今皇上!是为了当初你父亲和我父亲不惜身死都要拥戴的皇十子殷玦!如今你却要助纣为虐将这大好江山拱手让人,这人还偏偏是同皇上,同程家韩家不共戴天的仇人。程老将军和程老夫人便是即刻死了,也不会稀罕你用投靠殷槐换来的苟延残喘的活命机会!你程瑞之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忍辱偷生算得什么本事,日后人人提起程家哪还会再记得程家的赫赫威名,只会记得你这个叛国投敌贪生怕死的不肖子孙给程家蒙羞!你所谓的情非得已不过是一句空话,我不用你在端王面前护我周全,韩家十年前就已经被抄家问斩,我能苟活至今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我不需要你的原谅,你也不用求得我的原谅,因为我便是宁肯你即刻死了,也不愿见你成了那逆贼殷槐脚下的一条走狗!”
元清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眼底是毫不遮掩的汹涌的怒意。程瑞之在时隔多年之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外露的情绪,然而这原因却并非是他想要的。程瑞之觉得心口冷得厉害,惨笑道:“子云,你方才对我说的这些话,可比这几个月来你对我说过的所有话都多了!原来我程瑞之在你心里就是这般卑鄙无耻的小人,比起我活着你竟宁肯我已经死了……恐怕如今我就算是横刀自刎你也不会再看一眼了罢?论大义我自可慷慨就死,然而为救我父母兄弟的性命,再不光彩的手段我今日就算是忍辱偷生也得用了!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清楚,我不求你的原谅,只盼你能看在从前的情分上,能设身处地的谅解我的苦衷!”
“我话已至此,你投奔了端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元清道,“少将军好走!贫僧祝你出了这清净台之后蒙端王青眼,一路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只盼少将军飞黄腾达之后,千万别忘了去程家列祖列宗的面前求他们原谅你这个不肖子孙。少将军戾气太重,恐污了我佛门清净,贫僧这便同少将军告辞,恕不远送了!”
“好……”程瑞之同样颤抖着道,“好!”
元清再不拦他,任凭程瑞之离开有着昏暗烛火跳动的佛堂后殿。他听着程瑞之的脚步渐渐远了,竟没发现自己已是满脸的泪。他踉踉跄跄地奔到佛堂在佛祖的面前跪下,心已经完全乱了,程瑞之的决定就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他的心上。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让自己和程瑞之都陷入了无法解脱的泥淖,佛说普度众生,可现在他连自己都度不了,更何况程瑞之呢。
作者有话要说:
☆、章七·明月皎夜光
程瑞之从清净台出来,身上披着冷冷的月光,已经抽芽的树木在浓稠的夜色里化作嶙峋的晦暗阴影,随着晚风的吹拂连着影子都在地面上微微摇晃。程瑞之的马靴踩在平整的青石板上,四下寂静,晚春的天气里低矮的林木间已经有了微弱的虫鸣,程瑞之站在原地,手掌握住腰畔佩刀的刀柄,对着那一片微微晃动着的林木厉声喝道:“都给我滚出来!”
躲藏在那树丛后的人闻言也并不惊慌,而是施施然的挺身从树丛间走出。那人一身绛红色的内监宫服,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从草丛内钻出来的蓝衣带刀侍卫。此刻那人随意抖去身上沾着的草屑和尘土,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阴柔的男子面孔,正是平时在全安殿近身侍奉殷玦的内监总领汪德海。
程瑞之道:“是你?”
汪德海笑道:“程少将军果真耳聪目明,真叫奴才佩服的紧。”
程瑞之道:“原来是你这不男不女的腌臜玩意儿,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
汪德海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恼恨,却仍旧带着恭敬且得体的笑容对程瑞之道:“程少将军,端王爷有请!”
程瑞之的手仍戒备地扶在刀柄上,那些带刀侍卫在方才和他汪德海的对话间就已经不动声色地将他团团围住,汪德海又道:“少将军请!”说罢又递了眼色给围在程瑞之周围的带刀侍卫,那些侍卫便纷纷抽出佩刀抵在程瑞之周身的要害,又有一人上前夺了程瑞之的佩刀。程瑞之就这样被明晃晃的刀刃架着走在走在汪德海身后,穿过层层的殿宇,直到灯火通明的全安殿。
全安殿是殷玦素日批阅奏章的地方。程瑞之进来的时候,殷槐正端起茶杯缓缓吹去茶盏间的热气,他仍坐在下首的位置,尽管此时全安殿内的御座已是空的。
汪德海令那些侍卫止步,走过去俯身下去对殷槐耳语了几句,殷槐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茶,这才抬起头来看着被层层刀光包围着的程瑞之,片刻后道:“天子脚下,这么重的戾气做什么,都散了吧。”
汪德海道:“王爷……”
殷槐道:“下去。”
那些带刀侍卫纷纷将刀重新入鞘,他们的动作很轻,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就变换成整齐的队列,而后随着汪德海离开了全安殿。
殷槐又一次吹去茶水间的浮沫,对程瑞之淡淡道:“程少将军看我这三千虎啸军比程家军如何?”
程瑞之冷冷道:“尚且不及万分之一。”
“哦?”殷槐来了兴趣,放下手中的茶盏发问道,“程少将军何出此言,不若解释给本王听听。”
“程家军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立誓效忠的是名正言顺登基继承大统的宣景帝,仅此一点你的虎啸军就合该被天下万民耻笑,这是其一。”程瑞之道,“程家军在边关十载,战术与胆气皆始于同西越蛮夷真刀真枪的较量,你的虎啸军不过是不见天日的养在深宫之中,哪里见过战场上的胆识与豪气,真要是到战场上见了敌军的阵势,不吓得腿软已是万幸,这是其二。”
“没想到程少将军倒也颇为伶牙俐齿,确是将才。”殷槐道,“不过这头一点……由程少将军说出来,才是真打了你们程家的脸面。”
程瑞之脸上浮现出一丝耻辱,扭头不去看殷槐脸上嘲讽的神情,又道:“我父母和大哥都如何了?”
“本王并没有亏待少将军的家人。”殷槐道,“况且老将军于我有戍守边关之恩,本王又并非忘恩负义的小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呵,本王还做不出来。”
程瑞之咬牙道:“只要你不伤我家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