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钊正欲反唇相讥,却被李括一把拽住了臂膀。
“陛下,臣欲殿前更衣,请陛下恕臣御前失仪之罪!”
李括冲李隆基抱了抱拳,铿然道。
“哦?”
李隆基微微一愣,不明白少年要捣鼓什么名堂。
“朕准了。”
虽然心有疑惑,他还是下了恩旨,他相信这个少年不会让他失望。
“臣叩谢陛下天恩。”
李括微微点了点头,解开了腰间了系带,除去了外罩的朝袍。不过许久,少年已是只着了一件素色中衣。
轻轻将白色上衣掀起,少年身上的十七道刀疤立时抢入众人眼中,如肉色的蚯蚓般可怖。
“嘶!”
这些养尊处优的国公侯爷、柱国公卿如何见过如此惨状,纷纷倒吸了口凉气,窃窃私语。
“臣虽不才但亦替陛下持戈擎旗,拓土开疆。这臂膀、腰背上的十七处刀伤便是最好的明证。臣只知道从开元起无数的袍泽被吐蕃人割了脑袋,垒为佛塔京观,臣只晓得自唐蕃开战以来无数唐民被吐蕃人掳掠走,沦为吐蕃人的牧奴!”
转过头来,李括毫无畏惧的直视着韦斌,一字一顿道:“韦少监一番慷慨陈词令人动容,臣恳请陛下降下恩旨,准许韦少监从军陇右。臣倒要看看,韦少监如何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替陛下收复河湟故地!”
翩似惊鸿,般若流火,在这一刻少年挺直了脊梁,如夏花般绚然绽放。
注1:霍骠骑:即西汉名将霍去病。元狩二年(前121年)春,汉武帝任命十九岁的霍去病为骠骑将军。于春、夏两次率兵出击占据河西(今河西走廊及湟水流域)地区的匈奴部,歼4万余人。
第十三章 论道(三)
朝堂之上直是死一般的静默。
出身的差异决定了人们看待问题角度的不同。这满朝公卿,多是自幼生长于巍巍高墙内,着锦衣、进玉食,被当做家族兴旺的希望培养,如何会对市井凡夫、戍边兵卒的生活有所了解?
在他们眼中,家族的利益是第一位的,任何有违家族利益的人都会被视为掣肘之物、绊脚之石。其次,他们会用儒家仁德的观点去要求别人,希望用经学的条条框框构建一个理想的世界,仁义治国,天下大同。殊不知无数底层的百姓、兵卒渴求的只是一碗饱饭、一间草屋。
战争打响了,无数的汉家儿郎扛起刀枪义无返顾的奔赴前线,为了守护自己的老婆孩子,为了守护自己那一亩三分薄田与胡虏抗争拼杀。血染战袍、骨埋异乡,无数将士不惜身死为的只是那一抹卑微的念想。他们或许不知道何为仁义大同,何为上国信主,他们也许不关心谁是天可汗,谁是国公侯爷,他们只想守护自己觉得珍贵的东西。
他们兴许本是一名躬耕陇上的农夫,因为要保卫家园遂放下了锄头提起了长枪,颤颤巍巍的冲到前线与胡虏拼杀。他们只有一个卑微的乞求、念想,他们只希望可以尽快的打完战争好回家和家人团聚。难道就连这么卑微的念想,朝廷都要碾的粉碎?难道冲到前线后,自家校尉却要告诉他们,不能设伏、偷袭、要展现天朝上国应有的气度?
水淹九曲城就是暴戾、偷袭吐蕃人就是不仁,难不成陇右将士将脖子伸过去,任由蛮子砍剁,这就是气度宽宏,就长了大唐朝廷的脸面了?
难不成大伙像宋襄公他老人家一样,等吐蕃人摆好阵列再发起总攻就是仁义大度?(注1)生活中总有那么一群人,喜欢用设定的道德准绳去要求别人,所图的不过是那一张金贵无比的脸面。
这些人才十足是大唐的败类和渣滓。
韦斌此刻的脸色已是通红,虽然被一个少年如此挤兑,他的喉咙口却好似被一块鱼鲠堵着,发不出一声反击。这个少年,他的身上竟然有那么多的刀疤。不是,不是高级将领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功名入手的吗?不是上阵杀敌就跟砍瓜切菜般容易的吗?
一军之将都会受到那么多伤,那些底层的军卒又会面对怎样的危险?
突然之间,韦斌觉得自己几十年来的人生认知变得混乱,一个个疑问相继浮进脑海。
或许自己,自己错了?
不!自己绝对没错!上古先贤的教导怎么会有错?仁义礼治的道德准绳怎么会有错?从小到大,无论是府宅中的西席先生,还是国子监的太学博士,没有一个不把仁德挂在嘴上。
上善伐谋、仁者无敌,这些,这些不都是先贤们宣扬的吗?
要怪,只能怪他们出身低贱,对,怪他们自己出身低贱。怨不得旁人,怨不得旁人……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韦斌清了清嗓子道:“哼,李都尉还真是会说笑。正所谓,术业有专攻,你叫我一个文官上前线,不是娱人娱己吗?”
此话一出,一直按捺着心中怒火的杨钊立时爆发:“我说韦大人,你这说的还算人话吗?你没看到李都尉身上的伤疤吗,还他娘的在这里讲仁义道德的狗屁道理。你不是仁者无敌吗?你不用一兵一卒,去叫吐蕃蛮子把石堡城交出来啊?若是做不到,最好闭上你那张臭嘴。”
杨钊本就是市井出身,养就了一副火爆脾气。虽然入朝以后,在几位族兄、族妹的劝说下已多加收敛,但到底本性难移。他虽然没读过许多书,却是最看重情义。见到李括身上的数处刀伤,他辛酸之下却是打心眼里佩服起这个小郎君。本想着韦斌会顺坡下驴,在小郎君面前服个软,告个罪。谁知到他真是书读到狗肚子里了,竟然连大是大非都分不清。
这些世家公卿,真是烂到骨子里的蛆!
韦斌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浑身打着颤指着杨国忠。想他名门韦氏之后,虽不是嫡出,却也是经受过良好教育的上层人物,他杨钊一个市井混混竟然也敢在大殿上口出狂言,对他,对他出言不逊。
真是,真是……
李括眉头一皱,对杨钊低语道:“杨大人,御前请慎言。”
杨钊也是一时气的落了糊涂,听了李括的提醒,这才意识到这是在含元大殿、是在封赏有功将士。
冷哼一声,杨钊拂袖归列,将韦斌晾在当场。
御案后,李隆基也有些哭笑不得,想堂堂含元殿大朝最后竟落得如草市般嘈杂无序。一个御史中丞、一个秘书少监竟如同乡野村妇般在大殿上争论扯骂,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陛下,以老臣愚见,对李都尉之封赏并不不妥。”
正当李隆基头疼之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大唐右相李林甫突然开口,朗声启奏。
“哦,右相有何高见啊?”
李隆基心中颇为惊讶,韦斌、郑筠不正是他的人吗,为何他这会又会站出来替李括说话?
“老臣以为李都尉屡出奇计,助高将军水漫九曲城,为成功夺取石堡城立下大功,不容抹煞!”
李林甫手持笏板,不疾不徐,不紧不慢的诉说着,声调中不着一丝悲喜。
“至于方才杨、韦两位大人争论的道义之事,老臣认为并不矛盾。韦大人所说是先贤教导人们的经理,而李都尉所坚持的是军中实际的应对措施。二者所处环境不同,无所谓对错。所以,老臣以为,从李都尉的角度看,水漫九曲城无甚不妥。”
含元殿之中,大唐相国的回答掷地有声。就连李括本人都皱起了眉头,他为什么要帮自己?难道仅仅是为了做足一个宽宏的姿态?……
注1:公元前638年,宋、楚两国为争夺中原霸权,在泓水边发生战争。但战争开始时,形式对宋军有利,可宋襄公死抱所谓君子“不乘人之危”等的迂腐教条,拒绝接受子鱼的正确意见,以致殆误战机,惨遭失败。
第十四章 论道(四)
自夏启立国以来,中原朝廷便形成了一股上行下效之风。至魏晋前隋则尤甚,这一点大唐朝自然也不例外。
既然皇帝陛下和右相大人都出面作保,说李都尉水漫九曲之事无可厚非,大伙儿又何必去触那个霉头,揪住仁义二字不放呢?
仁义这个东西,大伙心里都清楚,无外乎是朝廷勾勒出枷锁百姓的条框,说它有它便有,说它无它就无。书读的多了,对这些东西也就看的清了,水至清则无鱼,心中明白的事情又何必把它都抖搂出来?
“陛下,臣附议!”
检校尚书右仆射、御史大夫崔圆本就对李林甫唯命是从,值此良机自是高声附和。
“李相所言甚是,臣亦附议!”
“臣附议!”
“臣……”
三公三师、六部尚书侍郎、九寺五监的主官,但凡大唐朝廷的脸面人物顷刻间变了调子,对李都尉的英雄壮举赞叹起来,看这急切的架势,恨不得连名上奏替李都尉讨要一个郡王。
李括只觉心中苦笑,李林甫权力之盛已至于斯,这大唐朝廷的半臂山河怕是被他收了去吧。
抬头看了眼身旁的杨钊,少年不禁感慨。杨钊虽已官至御史中丞,杨家的势力在长安也如日中天,但杨氏一门短期内显然还无法与门生遍及朝野的李林甫抗衡。不管论及心胸城府还是个人魄力,市井出身的杨钊显然与李林甫不在一个水准线上。虽然李括佩服杨钊的仗义执言,但有时候朝政之争不是义气二字可以平服的。
端坐御案后的李隆基得意的点了点头,虽然满朝公卿顷刻转调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毕竟一致的声音让他很受用。李括是他一心要提拔、培植的亲信,如若遭到太大的阻力,他面上也不好看。
“嗯,那么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李隆基环视了一周大殿,对崔潜点了点头:“崔爱卿你继续吧。”
兵部侍郎崔潜点了点头:“臣遵旨。”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崔侍郎终于将封赏的圣旨宣读完毕。少了李括李都尉这一争论的焦点,朝廷的恩旨听来竟如此索然无味。若不是在含元大殿中,怕是不少上了年岁的老臣都会沉沉入梦。
一众陇右有功将士再次单膝跪地叩谢圣恩,李隆基挥了挥手说了一番勉励的话,无外乎是什么‘期待尔等忠心戍边,报效朝廷,勿负朕望’的官样套话。群臣三呼万岁,回响声绕梁不绝,尽是一派和美的景象。
少了必要的火药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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