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我和刘队知道，其他同事早上刚来，都还不清楚。
我说：你先出去吧，先通知下家属，记住，一定要客气点，稳定家属情绪，千万别激化矛盾。小高出了办公室，我拿起电话打给市公安局的副局长王元，我说：王局，一大早就给你添麻烦了，有个犯人死在了我们所里。
王元这几年和我走得比较近，我能当上文城区的所长，全靠他的提拔。听了我的汇报他劈头盖脸一阵臭骂：你小子总是拉屎让我擦屁股，你不知道现在市里正在整治警队风纪吗？这风头上你给我整出这档子事，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我连赔不是说：对不起王局，实在对不起，昨天晚上我有事不在，新来的实习生火气太大，这……
别说了，我也是从基层混起来的，你们那套我太了解了，我先给局领导汇报下。记住，你们那边要统一口径，不用我教你吧。
我说：谢谢谢谢，这事我知道。
对了，任何媒体采访，一概谢绝。王局说完挂了电话，我靠在椅子上头脑瞬间一片空白，早上眼皮直跳，果然是大事不妙。这年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处理不好我这所长的乌纱帽恐怕都保不住。我召集所有同事开了个会，对外统一口径，犯人心脏病突发死亡，并找法医开了个证明。走一步算一步，天塌下来也得硬着头皮顶着了。
家属情绪果然激烈，带了一帮亲朋好友堵在派出所门口，还扯着条幅，上面写着：严刑逼供打人致死还我儿子。我装成孙子不停地向对方家长说好话，我说：事已发生，无力挽回，这事我们谁都不愿看到的。有什么条件你们尽管说，我们尽量处理。
对方一当事人模样的上来就张开血盆大口：说处理，行啊，一百万，我们就息事宁人不闹了。
我想他妈的你们真敢开口，上来就要一百万，你当派出所是提款机。我堆着笑容说：这好商量，好商量，你们先把人撤回去行吗？当我这个所长求你们了，要不我给你下跪了。
下跪有个屁用，一百万也换不来我儿子的性命，我给你一百万，把你杀了成不？死者的老爸情绪激动，说出来的话却让我无从反驳。在这左右为难的关口，王局来了，我稍出口气。王局下了车，露着慈祥的表情走到人群当中，对死者的家属说：你们冷静一下，我是公安局的副局长，今天有我在，这事一定给你们个说法。
大家一看副局长开口了，总算静了下来，最后达成协议，赔偿三十五万，一帮人才悻悻而去。我擦了把汗，真想跪下给王元磕头。王元看看我，一脸的失望和愤慨，仿佛我是一块不可雕塑的朽木。
我靠上前去说王局，这事是我的错，你处分我吧。
处分你？组织上会处分你的，我还做不了主。幸好今天家属没再继续闹下去，不然媒体一曝光，你我都别想混了。
我说：是是，王局教导得对，我一定改正。
你小子就别在这儿装了，回去认真写份检查交给我。
我说：一定一定。王局说完钻进车里，我赶忙凑到车窗前小声说：王局，这事劳您费心了，晚上吃个便饭。
王局板着脸孔说再看吧。说罢扬长而去，剩下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似的呆呆站在门口。阳光灿烂，我的心却冰凉如水。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脑子有问题（1）
我七岁的时候，镇上医疗水平有限，母亲因病无力挽救去世，父亲一人把我养大，他在钢管厂干了一辈子仓库保管，兢兢业业正直善良。别人当保管，家里啥也不缺，或者少了什么都可以从仓库顺手牵羊。我父亲从未拿过一针一线，至今依然住在那套破旧的五十平方米的小屋内。记得我上初中时，有一年父亲仓库里丢了十双手套，本来这点小事根本不足挂齿，新来的领导欲树立威风，坚决报了警，怀疑我父亲以权谋私贪污手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莫须有的罪名让我父亲忧郁不已。区区十双手套就算警察来了怕也难以立案，只是这样对待一辈子清正廉明的父亲于心何忍？幸亏当时民风淳朴、人心单纯，民警一来，就有一位女工人吓得当场出来承认是自己趁我父亲不注意，偷偷拿了手套送给了亲戚朋友。我父亲欣喜若狂，心底认定是警察同志还了他清白，逢人便夸民警同志有多么多么的英勇神武，从此也更加坚定了他对我的期许：将来一定要做个人民的好警察！
我在文城派出所工作了六年，和我一起来的同事，升职加薪，有的升了队长，有的当了所长，有的高调其他所任职，唯独我原地踏步依然是个执勤民警。我每天不迟到，不早退，认真工作，辛苦加班，可是年终的优秀警员从来没幸运地降临到我身上；我不吃请不收礼，秉公执法严守纪律，同事和领导对我的评价却讳莫如深：不善于和同事交流沟通，不团结友爱，固执呆板，个人主义……这些词语还算客气，背地里他们都骂我傻，好比狼群里出了只羊，王八窝里生出条鲤鱼。
不是我不明白这个社会，而是我始终有理想有坚持，谨遵父亲教诲，正直善良，做个人民的好警察。可是我越来越迷茫，自己的坚持真的是对的吗？别人住大屋开靓车，我住郊区骑单车；别人老婆孩子幸福和睦，我和季然分床而睡；别人狐朋友狗友灯红酒绿，我一个人回家吃泡面喝开水，那一道岌岌可危的正义之墙正在我心底一点一点地慢慢崩溃。王元从其他地方调到我们所当所长，一年后就升到市局任副局长。他走的时候我们全体参加贺宴，酒过半晌，人已酩酊，我起身上洗手间正好碰到王元，也许那晚他喝多了酒，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李啊，你不是没能力，而是脑子有问题！
一句话犹如五雷轰顶，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庞渐渐模糊不堪，连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在人世混迹三十多年终不得志，原来是我脑子有问题！我用冷水洗了把脸，像变了个人似的走出去，频频举杯，向每一位同事领导敬酒，他们一个个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只是笑，我终于想明白了，脑子有问题，一句话让我彻底地茅塞顿开，我要向所有人证明我脑子没问题，我不傻！一杯杯辛辣的烈酒连同多年来压在心头的苦闷，像水一样吞进胃里。我大醉而归，回家躺在床上呼噜而睡，像死了一般。我甚至希望明天的太阳不再升起，因为我明白醒来后的我，将不再是我，凤凰涅槃，金蝉脱壳，脱胎换骨，只是自己永远不再是自己。
王元喜欢跑步，他住城西我住城东，我每天早上五点起来骑一个小时赶到他家门前，陪他一起去街心公园跑步；王元喜欢打网球，我每天陪着苦练球技；他家没煤气了，我亲自扛到五楼；甚至连一桶纯净水，我都带着笑容毕恭毕敬地送上去；在所里我学会了拍队长、所长马屁，请同事喝酒、打牌；遇到同事对犯人不公平，我也不再仗义执言，睁只眼闭只眼。
脑子有问题（2）
半年后我升为队长，一年半后我升为所长。六年多来遮在我头顶的乌云终究重见天日，堂堂正正难受重用，虚与委蛇却平步青云，只要想明白了你想得到的是什么，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沧浪浊水，我们早已没了清白之身，何不尽情在这浑水之中游弋？
升为队长之初，就有人请我吃饭、给我送礼，开始我还不习惯，渐渐却习以为常，等成了所长每天应酬更多了，别人送的礼也越来越贵重。有一天我请王元喝酒，他喝得有点多，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李，所长不好当啊。
我切身体会有感而发说：是啊，王局，的确不好当。
王元眯着双眼说，身在这社会，想要混得开，一切都讲关系，关系的主题是什么，是人！
那夜我扶着东倒西歪的王元出了饭店，偷偷塞了个信封到他手里，说：多谢领导教导，这是点小小心意。王局醉眼蒙眬呵呵一笑，说：小李，前途无量啊！
周一早上和副所长刘旺去局里开会，这个死胖子一副诡异笑容，贼眉鼠眼透露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此人脑袋圆溜、肚子肥硕，走路外八字，远远看去活脱脱一只千年王八。背地里大家都叫他流氓。此人的确天生一股流氓派头，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仗着家里有钱横行无忌，上高中时把同学打成脑震荡，被学校劝退；随后流氓同志游手好闲混了两年无业游民，家里花钱买了个大学毕业证给他，又用重金把他送入警察队伍，从此真正成了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这两天出了这档子事，他高兴得不得了，恨不能立马让我下台。死胖子觊觎所长的位置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我不离开，他也无可奈何。混在官场的人，都希望有人升迁或者出事，反正那位置只要一空，人人都有了机会。别看这死胖子缩头缩脑，但智商却不低，背后不知道告了我多少黑状。
到了局里，王元见了我一脸客气，仿佛不认识的陌生人。那天请他去吃顿便饭也不赏脸，还在电话里冷冷地说：现在这关头还是少联系的好。我凑上前去想递支烟，没想到王局哼了一声视而不见，刘胖子在一边看在眼里笑得比捡了五百万还开心。突然间搞得我心里七上八下，莫非今天要宣布我的死期，王元也无力回天？
走进会议室，几位大领导还没到。其他认识的同僚们见了我脸上表情各异，一个个用看史前怪物的眼神打量我，又好比他们都知道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唯独我是局外人似的，使我浑身不自在。我在位置上坐下，大家开始各忙各的，有的发信息，有的在笔记本上乱写乱画。几位大领导依次而入，这帮孙子们一个个变了样，背梁挺直，表情严肃，眼神比看见上帝都虔诚，当然了中国人本来就不信上帝，装得再像都掩饰不了那份虚伪。领导一坐下，我心情格外紧张，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仿佛这么多人开这个会，全是为了批评我。
正安市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赵志高，咳嗽一下清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