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二十周岁都是要回祖宅大摆筵席的,倘若是女孩,听说老太太还要亲自给她梳头,若是机缘在身还能从老太太手上得到一两件传家的宝贝,也不知是真是假。
说起唐家现在这位老祖宗,唐小软的太奶奶唐云氏,经过战乱,也熬过十年□□、□□,如今也是九十二的人了,却还能用拐杖砸地,骂儿子、骂孙子,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唐云氏育有四个儿女,三男一女,唐小软的父亲唐勤之是长房长孙,但却因着当年上山下乡落了些许病根,四十的人了才得了唐小软这个活宝,子嗣上倒是不及其他兄弟姐妹。本来今天宝贝女儿的二十岁生日,唐勤之无论如何也该出席,然而临出门前却又咳得起不了身,被赵医生安排了在家中挂水,只能口述了地址,盼望十几年没回过祖宅的唐小软能自己顺利找到地方。
于是刚刚才拿了驾照在手的唐小软无比兴奋地开着她爸的路虎越野便兴冲冲往祖宅赶去了。三五岁时才去过的地方,脑海里哪里还存得半分记忆,凭着老爸的几句描摹,生平头一次独自出远门的唐小软从上午九点开到下午五点,四小时的车程硬是开了八小时,一路卖萌打滚问路七八趟,终于赶在日落前到了。
唐家祖宅是旧时庭院建筑,很是古朴清雅,老太太一直不肯搬离,只说是住得惯了,冬暖夏凉。
入目是一整片的红瓦青墙,屋阁错落,曲径幽深。唐云氏住在东园,穿过四四方方的天井,再行过冗长宽敞的回廊,东园便飒飒在望。唐小软正要细细打量一番,园内忽然走出来一个高大壮硕的中年男人,一见她便倒竖了浓黑的眉毛。“小软,你怎么现在才到,奶奶等你许久了!”
“三叔,我这不是迷路了吗?爸爸又咳嗽了,我自己一个人来的呢。”说着话便抱住了三叔唐胜之的手臂。“手机信号也不好,打你电话都打不通,我都急死了。”
要说唐小软的长相那真的是属于天生带媚,眼角眉梢都朝上扬着,连嘴角也是微勾,不说话就已经眉含情眼含笑了,更遑论现在还使着劲地撒娇。唐胜之对自己一对儿子那是心肠硬得很,可一遇上这娇娇媚媚,又是唐家细孙辈唯一的女娃唐小软,再大的火气也只能是自己吞回腹中。“唉,你这孩子。对了,你爸身体怎么样了?”
“还是咳血,要说赵医生也真是,查来查去也查不出哪不对,爸对西医生气了,最近正吃中药调理呢。”
唐小软说完不自禁便皱了皱眉,她爸唐勤之从去年年底开始忽然就得了莫名的咳血病,隔三差五的咳几口血,胃口也不如从前,连带着人都瘦了一圈,脸色蜡黄,体虚无力。赵医生的医术别说是在市里,放眼全国都算是顶顶尖了,给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所有器官挨个儿查了一遍,硬是找不出原因来。
“唉,上次跟大哥打电话说起你生日快到了,才知道大哥生了病,我在家琢磨着,兴许你太奶奶能有点什么土方子也说不好,总之先进去吧,你快去给太奶奶磕头。”
本来唐小软的小男友方清浩都订好了酒店给她举办生日宴,被爸爸一句家规给黄了,唐小软倒是没争,一来怕长辈啰嗦,二来也是冲着太奶奶威名远播,本就想着要打听打听爸爸的咳血病有没有土方子调养了,现下听了二叔的话更是暗暗期待,抖擞精神便随他走了进去。
穿过拱桥状的园门,再绕过一面汉白玉雕刻的扇形屏风,一幢二层高的小楼便即收入眼底,朱门褐窗,窗牖乌沉,雕着大片的折枝海棠。晚霞斜映着碧澄澄的飞檐,光斜影横,六棱石子铺就的小径环绕着一处清池,栽着三五种水生,小径旁更是开满了时令的鲜花,尤以桃花与木棉正盛,淡粉嫣红相应,煞是喜人。
园子里已然围坐了一群人,喝茶的、打牌的,还有下棋的。唐胜之领了唐小软进去,一一介绍:“这是你二房的爷爷,快叫人。”
“二爷爷好。”唐小软自小嘴甜,叫人这种事得心应手,更有点南方姑娘的饶舌,每次说二都会念成恶,二爷爷一秒变成恶爷爷。明明别的话都说得挺好,就这点,二十年了没改。
可二爷爷也好,恶爷爷也好,意义都不大了。面前这位爷爷,穿一领洗得半旧的灰色长马褂,虾米一样团着身子靠在石桌旁,脸色晦暗,目光呆滞,唐小软叫他他也没有半分反应。
唐小软正满心诧异,唐胜之又介绍了一个男人过来:“这个……这个是你二爷爷的儿子,你要叫二伯。”
“二……”一个伯字尚未出口,那中年男人便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唬得唐小软飞快躲到了唐胜之背后,心里突突地颤着,这二伯是跟她有仇吗,怎么看她的眼神像一条被打断腿的野狗?
男人也不说话,站起身一边咳嗽着一边一拐一拐往里屋走去,唐小软十分惊叹地发现他的腿还真是瘸着的。看他这一身病,难怪脾气这么大。
“这个是你二房爷爷家的女儿——”
唐胜之还没介绍完,二爷爷旁一个长得颇为端丽的中年女子忽然站起身来,冲唐小软诡异地笑了笑,又伸手召唤。
总算遇见个会笑的亲戚了,唐小软不由欢喜,连声叫着“姑姑”便迎了上去。
“哈哈哈,姑姑,姑姑,你过来啊,姑姑,我有布老虎,我还有小白兔,你有没有?哈哈,你要不要?”
“……”唐小软有点懵,再仔细看那女子,长相虽是文秀,可一双大眼却是呆滞无神,再看一眼她怀中果真抱着的毛绒玩具兔子……
离得近了,那女子瞧她一眼,笑容忽然僵住,指着她便大声哭喊起来:“啊!蛇,好多蛇!蛇要吃我的兔子,要吃我!救命!”一边叫嚷一边踢翻了几张凳子,手脚并用地便往桌子上爬。
唐小软被她踢翻的凳子撞到,连连后退了几步才站稳了身子,唐胜之忙上前帮忙将那女子扯了下来,一把按住。那女子哭喊得尤其惨烈起来,口中犹然骂着什么老虎兔子蛇的,喋喋不休。
见唐小软一脸看得呆了,唐胜之苦笑道:“唉,你爸爸没和你说吗?我们这一辈儿,除了我和你爸是正常人,其他房里的兄弟姐妹不是残疾就是疯癫,还有两个夭折了。三房的爷爷也死了,两个女儿疯疯癫癫,四房那边,你姑奶奶嫁了人就没消息了,想也是凶多吉少。现在族里,就是这么个烂摊子,全靠你太奶奶一人支撑着。”
唐小软直到此时才醒悟为何爸爸从不和她提起半点唐家的事,平日里偶有往来的也只有住在邻市的二叔一家。这样一个惨淡而厄运缠身的家族史,哪个长辈愿意提起?
那女子渐渐安静了,唐胜之手一松,她手舞足蹈地便向远处奔逃。唐胜之望着她三岁孩童般的行为举止,摇头叹道:“不要管她了,走,我带你去见太奶奶。”
第6章 魇—梦里不知身是客
清清浅浅的一涧清泓静静蜿蜒在巨木参天的高山之间,明月高悬,月光如水银般流泻而下,映衬着水底的沙石影影绰绰,偶有游鱼掠过,惊鸿般勾起跌落的光影。
水纹寂寂,清透如镜。酹月提着裙裾缓缓探入赤足,俯瞰着自己的倒影,忽然顿住了脚步。
“玲珑。”
“在。”
“我要的铃铛,怎地还未送来?”
“阿默师傅说了,月姊姊要的物事需得精心打造,半点马虎不得呢。”鹅黄色衣裳的小童梳着讨喜的丫髻,抱着酹月解下的外裙,忽然便扁了扁嘴。“真搞不懂月姊姊做什么要答应将铃铛送给那个奇怪的家伙。”
“玲珑不喜欢她?”中衣也缓缓除去了,光裸的足踝涉入水中,乌发在空气中划过清晰的一道墨痕。深林中的夜晚远不似白天和暖,饶是她修为深厚,也不免些微地颤了一颤。
“玲珑不喜欢她。”玲珑歪着脑袋,怔怔望着那宝镜般的水面,几缕潋滟渐次平静,眼底眉间便只剩了那乌发泼墨,水汽氤氲。王派来的那个女人?她怎么可能喜欢呢!总是言语轻浮眼神轻佻,不过初初见面便索走了月姊姊自幼佩戴的足钏,真是可气。
身子一点点地没入澄澈的湖水中,半是凝神,半是闲适,玉白的容色衬着夜风吹落的折枝海棠,粉腻撩人的花瓣盈盈于浮光潋滟却又倒映在她沉静深邃的眼眸里,一时间,竟不知究竟是谁增添了谁的明艳,谁又明艳了谁的容颜。
“哼,反正我看那人就是古古怪怪,听说她本是异族,她爹爹生了怪病,偏要到咱们这里来寻药医治,找药的时候无意中救了公主一命,从此便得了王的重用。”玲珑拨着水纹,“要我说,若不是公主遇险那回月姊姊正在精舍闭关,又哪里轮的着她来显本事?”
“玲珑。”酹月性本淡静,再不耐小童一径聒噪。
“本来就是嘛。”
“公主那日受惊,分明是中了黑巫的离魂之术。能将魂魄唤回却不伤灵识,确也是她的本事。”微阖了眼眸,心下只是思付,那绕体血雾,一般皆由杀生而来,若只是寻常的黑巫,必逃不过她的眼底,可那女子却又分明傲骨铮铮,眉目间一派磊落斯文。
玲珑不甘地低道:“那也罢了,可现下王让她来和姊姊一起炼药,半月过去了,可曾见到她半分人影?哼,如此惫懒,可是要将炼药一责尽都担在姊姊身上了!”
“这可真是冤枉则个。”
暖而恬淡的一盏孤灯由远而近,连一贯清冷的酹月都不禁望去一眼。
“谁?!”玲珑蓦然转身,手指自襟口中轻轻一掠,寒光爆闪,带着划破空气的轻吟,不知名的利器已向着声音传来之处疾射而去。
黑衣仿佛融进了无边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