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峭的悬崖。
逸云极目远眺,向那狰狞悬崖引颈观望,仿佛能看到在那悬崖之上站着两个人,一人一身鲜红色的衣裳,在这片漆黑冷寂的空间内显得尤为刺目,另一人……逸云眯眼细看,却如何也看不清那人,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模糊的一团。但她站在远方,却忽然明显感受到那人身上散发出的绝望气息。
啊……逸云心底猛然一痛,这个梦,这个梦……
远处传来一声低哑的嘶吼,沉沉的,带着一种绝望刻骨的心殇。那吼叫如此撕心裂肺,如此沉重压抑……逸云心底持续剧痛,直觉地捂住耳朵,就要无法呼吸……忽然间大地震动,原本平静的湖水忽地汹涌翻飞,乱石四起,有什么正在粉碎、爆裂、毁灭……眼前景物轰然崩塌,熊熊烈火烧至悬崖边,那里的火光中,遥遥站立了一个冷酷的身影——
“……阿峰哥哥!!!”
逸云忽地嘶喊,惊恐地睁着眼眸——她知道那被团团火光包围的人是谁,她认得那个绝望的身影,即使再模糊,再扭曲,她也知道那是谁……
不要毁灭!不要!!!
大地崩塌,世界倾倒,那一瞬间,整个空间都忽然安静了下来。
逸云轻垂双臂,发现自己又来到另一个地方。但刚刚那幕在心中太过震撼太过深刻,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已经出体,对所有事物不再有任何知觉,就这样飘飘荡荡,静若离魂,呆呆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几处低矮的篱笆,一座简单普通的小木屋,木屋的门正向她遥遥敞开,她低垂着眼睑,目光里没有色彩,静静向屋内走去。
木屋中卧房内有位小女孩正在桌边写着字,那字迹虽不算工整,但却在一笔一画间透露着隽秀与清雅,一如这女孩的静默小脸——逸云在桌面静静地站着,茫茫然间纷飞的思绪似乎又稍稍聚拢了些,这里是……
她在恍恍然间,走入了那曾被自己封存的记忆深处……
在遇到阿峰哥哥之前,自己父亲被杀、母亲带她逃离后二人被追杀的一幕在自己记忆中一直非常模糊。她仿佛是想刻意忘记那触目惊心的场景,印象中只有他们已经死了,然后,阿峰哥哥带她逃离。
但是现在,她却看到了那正在写字的小孩,那孩子写着写着,手中的笔不知怎地“啪”的一声落于地上,当女孩俯身捡笔而起,她的面前,已多了一人。
那个人,穿着一身鲜红色的衣裳,这样的颜色,身形,为何与刚刚她在那黑暗的湖边所见的那人一模一样?逸云全身紧绷,僵直地缓缓走近,听见那人正在对那女孩说:“你的身上,是否带有一只淡紫色的玉镯?”
逸云心底霍然“噔”地一声巨响,只觉那鲜红色的衣裳刺痛自己眼角,继而深入,如利刀一般狠狠地刮在她心灵深处,令她心脏重重生疼……
那个人,扬着嘴角站在女孩身边,冷冷地看着屋外的男人被几个紫衣人乱刀砍死,那个男人正是这小女孩的爹,是她骆逸云……的爹!
“啊!!!!——”那小女孩太过惊恐,干涸着嗓子只能发出一个音调,鲜血模糊了眼前一切,女孩呆呆地,跪在了地上。
那道冰冷凄艳的声音又在上方响起:“小姑娘,我是落玉门的门主,来找我……报仇吧。”
报仇吧……报仇吧……报仇吧……
——她终于,又想起了这一幕。
她想起自己爹娘惨死的全过程,想起了害死她爹娘的人,那人一身红衣,脸颊用面纱掩去了一半,只余半张面孔显露在自己面前,她记得那张脸——
逸云忽然心里一个激灵,骤然转头向那半张脸望去,是的,她记得那张脸……
她瞪大双眼,瞳孔收缩至极小的一点,那张脸——
竟然和此时的自己,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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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月扬州情不归(一)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啊……唯见长江天、际、流!……哈哈,好诗,好诗,好诗啊好诗!!”
碧空如洗,江水迢迢,此时逸云随着邵奕,一同伴着另一位少年公子立于一叶轻舟之上。那位少年与邵奕同是一身白衣,一派斯文书生打扮,手中一袭折扇悠然而摇。虽然这人个头不高,但风姿秀雅,眉目清朗,飘飘然站在船头肆意而立,实乃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这人是谁?不就是我们那位莹雪大少爷么!
话说逸云与邵奕在莹雪那豪华府邸耽了五天,日子过得无比奢华,而当莹雪听说他们准备前往扬州,便嚷嚷着欲与之同行。
逸云虽不知莹雪到底是何种的皇亲国戚,但见他出入都有侍卫侍女跟随,县官亦对他毕恭毕敬,也大致猜得出这位少爷怕是身份尊贵得很,而他要与他们同行,岂非要带一队的随从跟游街似地招摇过市?
正自疑惑间,却不见莹雪为出行做丝毫准备,而当今早逸云与邵奕打点好行囊大摇大摆出了府门后,却仍不见莹雪踪影。逸云本以为此行不会再有个聒噪的贵少爷同行了,谁想刚走了两条街,就看见一位白衣书生在不远处与他们风度翩翩地打招呼。
逸云仔细一看,这书生不就是莹雪么!却见他儒衣飘飘,手中虽同是拿着折扇,却哪里还有原本那副富贵痞气的模样?他那样斯文秀雅地吟吟笑着站在街头,险些让她不敢相认。
莹雪说他是偷溜出来的,建议大家一起走水路,也好欣赏沿途美景。但走水路去扬州却要兜一个大圈,他们在林川就已耽误了不少时间,逸云便不太愿意。但莹雪百般劝说耍赖,邵奕又在一旁煽风点火,她也只好欣然应允。
此时,他们正行舟在通往扬州的运河之上,听说这条水道历史悠久,最早开凿于隋炀帝年间,一路上风景秀丽,名刹古迹比比皆是。而春风中立于船头之上,确是让人心情舒畅,整个心境似也跟着开阔起来。
逸云觉着心境开阔,有人的心境似乎更加开阔得很,这人站在船头摇头晃脑地高声吟着诗,摆出一副文人姿态长吁短叹,不由得让一旁听诗之人无奈地笑出声来:
“我说这位兄台,阁下虽换下了那一身富丽堂皇的惹眼衣裳,怎么还是这般招摇?要知你虽从府里溜了出来,却也没溜多远,公子不怕又被府中家将给抓回去么?”
莹雪笑盈盈站在船头,甩甩衣袖一派风雅地问道:“怎么邵公子,在下的诗念得不中听么?”
“倒不是不中听。”邵奕走到他身旁,手里不知从哪也弄来把折扇潇洒地摇着。遥遥河面上这一高一矮两位白衣人影到颇有些神似,只是一人悠然自得,显得成熟稳重,另一人满面春风,显得惹眼又招摇。“只是这偌大江面上只咱们一帆孤船,你又这般高声吟诗,也不知岸上的人们听了……呃,会是个什么心情。”邵奕这样说道。
“你这是在讽刺本少爷会被人家笑话?”莹雪摇着扇子歪头打量邵奕,河面上江风吹过,扬起莹雪额前长长的刘海,让他那流光溢彩的灿灿双眸在粼粼波光映衬下忽隐忽现。
“不敢不敢。”邵奕开口笑道:“既叶公子有这雅兴,在下一旁欣赏都来不及,又怎会出言讽刺。不知下一首诗,公子打算念哪位名家的?”
“本公子爱念哪位名家便念哪位,心情好了自己作诗,若哪天我诗兴大发,做出一首千古绝句来,那也说不定。”莹雪哼哼一笑,目光闪烁,忽然饶有兴味地盯着邵奕,浅笑道:“这位邵公子,怎么我觉得你如此无聊,成天到晚地追着本公子抬杠拌嘴?俗话说打是爱骂是情,你这样我是否可以理解为……邵公子对本少爷有情?”
邵奕笑笑地看了他一眼,摇着扇子在船头风中悠然而道:“正是。”
“哦?”莹雪靓眉一挑,同样悠然地问道:“那在下能否请问一句,阁下是否有……断袖之癖?”
他这句话说出,目光中所含的兴奋意味渐浓,他仔细观察邵奕的神色,但却怎么看,都觉得他那样子和平时无甚区别。
“这个问题么……”邵奕摇着扇子,实是潇洒风流得很:“在下倒是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他顿了顿,看着莹雪那饶有兴味的目光,慢慢道:“邵某自认是个正常男人,只是不知为何看到公子以后……”他笑了笑,笑得有点阴险:“实难止住倾慕之情。”
“咳咳咳咳咳……”邵奕这话一出,莹雪忍不住连串地咳嗽起来,他脸色怪异地望着邵奕,却听对方又气定神闲地补上一句:“啊,也许在下确是断袖,只是未遇到公子,未遇到如此倾城之姿,所以自己浑然不觉罢了……”
“停停停停!”莹雪终于受不了地打断他的话,拿扇子猛敲脑袋,万分头痛地看着邵奕:“不要再说了……”他唉声叹气,不停无奈地摇着头,心中终于肯定自己在脸皮厚这方面确是技不如人,只得乖乖认输,老老实实地和那死皮赖脸之人一起站在船头欣赏风景。
此时日已西沉,一叶轻舟独行于河面之上,倒真有些“孤帆远影碧空尽”的味道。扑面而来的江风蜡蜡,在这初春三月的季节却也有些微凉,可这船头两人仍在有模有样地摇着扇子,一副惬意姿态看似只想让那风再大些。逸云本是一直在船尾与船家说话,此时抬头看到他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哈哈,风雅风雅,所谓风雅,原来就是在风中摆出雅然之姿。
“笑什么逸云妹妹……”莹雪站在船头向后看了一眼,柔腻的声音缓缓道:“逸云妹妹,你想好要如何去找你的阿峰哥哥了么?”
迢迢江水之上,他忽然侧头这样问道。
他嘴边含了一抹轻笑,无论此时的外表气质如何,似乎嘴角那上翘的弧度总是存在。
逸云听后恍然一愣,垂下脸,目中随即闪过淡淡的忧郁:“我不知道……”她轻声道:“或许,我根本不可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