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丑怪没法形容的一身,自然是安宁的专业“淘宝装”了,其三伏天可吸汗防晒,三九天堪挡风御寒,摸爬滚打全无所忌,攀登跑路应付自如,丑得实用,怪得有理。
但确实太丑太怪了!
“安宁!”
赵全喊了一嗓子。始终埋头走路的安宁登时一愣,脚下停住,恍恍惚惚地抬脸看看他,不相信似地盯了半会儿,这才继续走来。
安宁的样子把赵全吓到了。他从没见过安宁这幅神情,尽管安宁是他看着长大的、没一天不在他眼里撒野、他自以为对她了如指掌——
“……咋了这是?”赵全勒停千里牛:“你咋中邪了似的?”
安宁没说话。小枣没心没肺的,一犬当先跳上车、一如既往地冲上辕子站好,一面狂舔牛屁股、一面与妄图撵跑自己的牛尾巴斗智斗勇。安宁抓住赵全伸来的胳膊,吃力地爬上车板,膝盖撞到车轮——“嘣”一声撞得很响,赵全听着都疼—— 也没吭一声。到底咋回事啊这?!
肯定是不堪小枣骚扰—— 未等赵全发号施令,千里牛已经自觉主动拽车回程了。赵全沉默了一会儿,偷眼瞧瞧坐在自己背后的安宁:“安宁?”
“……嗯?”安宁很敷衍地应一声。
“咋看你神不守舍的?没出啥事儿吧?”
“……没啊。”
“你肯定有啥事儿,”赵全肚里存不住货,“你平时都是先把包给我,然后才上车。”
“……”
安宁不自觉地摸摸挎袋,取下随手一搁:“累了。忘了。”
“淘到宝贝了?”
安宁摇头。
赵全抓住挎袋,刚一入手便觉比平日轻盈许多;打开来看,硬笔、纸本、小刀、小石锤尚在,绳子、纱布和草药却没了,干干净净,一点不剩。纱布是用来裹宝贝的,没淘到宝贝咋会用完?绳子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至于草药……
“是不是被蛇咬了?”
赵全话一出口便想扇自己两嘴巴。冰天雪地哪来的蛇啊!蠢死了真是。
安宁果然一皱眉:“天这么冷哪有蛇?赵二货……”
“啥事儿没有咋回来这么晚?”
“……也不是……”
“你妈都要急疯了啊。”
“……”
安宁居然接不上话!这还是那个把我赵全……不是,是把高她一头、大她好几岁的男娃娃揍得坐地大哭的安宁吗?到底想啥呢?脑子撞坏了?
赵全喜欢安宁,打从小就喜欢。要说安宁长得不咋好看—— 虽然也不咋磕碜:椭圆脸,丫鬟头,齐刘海,锛脑门,一字眉,杏仁眼,巧鼻梁,厚嘴唇;不黑不白,不胖不瘦,四平八稳,中规中矩,带一丝洗不淡、搓不净的乡土气,就算打扮成宅门小姐妆容,照旧咋看咋像个村姑。赵家是崃嵧痛蠡В械氖蔷品弧⒌咎铩⒀翁铩⒖驼唬蠢碚Φ囊膊桓们粕霞揖称逗⒓傩∽悠⑷艘病安徽每础钡陌材桑靠烧匀褪窍不栋材恢牢叮坏览恚褪且桓畹叵不丁<依锿煌饬硭怠
“海边又是光你一个?”赵全换个方向问。
小枣跳到赵全腿上,凝视他以示抗议。
“没别人了。”安宁抱走小枣:“小孩不叫出村,哪还有人淘宝。”
“说实话,我觉得真没必要。”赵全开始卖弄他的时事见识:“我上午去了趟津门镇,满大街都说皇上被寒贼抓住了,龙都眼看也要完。天下一亡,寒贼想干啥干啥,咱们崃嵧湍芴拥昧耍吭勖遣怀龃澹思以缤硪惨濉;共蝗绺谜亍!
安宁点头说:“我哥昨晚吵着闹着要去当兵,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要我说,你还是劝劝你哥。”赵全拽过毛巾擦把汗:“官府倒是在重金悬赏招募兵勇,杀一个寒贼赏银五百,活捉一个赏金一千。敢出这么高价,明摆着不好杀更不好捉嘛。津门镇有从前边撤下来的败兵,听他们说呀,寒贼厉害得很,尽是些妖魔鬼怪—— ”他扭头对着安宁,边说边眉飞色舞地瞎比划:“—— 长得那~~~么~~~丑,个头那~~~么~~~大,爪子这~~~么~~~长,牙齿这~~~么~~~利,吃人不吐骨头,骇人的很哩。”
“哦。那咱们都不反抗了,他们到崃嵧屠闯匀四兀俊
“……”
“你真是白长一身膘,没半点儿血性。赵二货。”安宁给小枣哼了两段摇篮曲,哄它秒睡,又问赵全道:“津门那还说了啥?没说说寒贼详细长啥样?”
赵全挠挠脑袋:“记不清了。说是寒贼长得都不一样,五花八门的。太多了记不住。”
“有没有那种长得像……大蝎虎,但是一身鸟毛、胳膊可短、两腿站着走路的?”
“……呃……兴许有罢……”赵全傻笑:“真记不清了。没操心。”
诶!?
赵全转身盯住安宁:“你啥意思?你是不是看见啥了?”
“……没啊。”
“……那你说的……”
“老实赶你的车吧!赵二货!”安宁用淫威彻底镇压赵家二少爷的刨根问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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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村异客(四)
稍早时候。
“……小枣!别乱跑!快回来!……”
一开始,扎武以为是在做梦。但飘渺入他耳中的,不是熟悉的前语、河洛语、落雁语、南考语、挲陀语……而是状语,炽霰人的语言。
扎武只懂极少几句状语,不像喜欢游玩异域的三弟犸螣—— 那厮几乎精通世间所有语言文字,状语小菜一碟。凭籍与妖后打交道的经验,扎武听出说话的是名女性,年岁不大,带着一条狗,没别的。状语在他听来,还不及人和狗踩雪的响动清楚、明白。
“……好啦!别闹!衣服弄坏啦!……臭小枣又不听话!说过多少遍了,海边地很虚,踩不好就是个坑,陷进去怎么办?……”
同一个人。距离近了点。还是听不懂什么意思。看来耳力没毛病,错在没好好学习啊。完全清醒过来的扎武自我调侃一下。嗯,现在问题来了:我身为人见人恨的敌国怪物,如今身负重伤、迷途难归、走投无路、进退维谷……好吧,根本不是该不该求救的事—— 即使求救,对方会愿意帮我吗?思来想去一万遍的疑虑:他们绑了我去领赏怎么办?不认识我还好,万一他们查清了我的身份、拿我做人质要挟吾皇撤军……
想活下去,只能走一步说一步。
扎武听得对方愈步愈近,本欲一鼓作气站起来,却不想卧雪太久冻麻了,兼箭伤疼痛难禁,身上压雪更是如千钧铜被般沉重,第一下几乎未能动弹。
踩雪声变了。来人止住步,傻狗倒是凑到了嘴边上。
……蛮想咬一下试试口感的……
扎武憋足一口气、浑身余力拧成一股绳,鼻孔、牙缝里“呼”地喷出大股热浪,猛仰脑袋把自己“甩”了起来。其时只听“嗷呜”一下—— 活像被狠狠咬了一口!—— 扎武看见一只黑白相间的“奶狗”—— 毫无疑问便是跑到自己嘴边那只—— 冲天砲似地怪嗥着一蹦老高!叫声之难听、弹跳之高度,生生把见识过无数妖魔鬼怪的扎武给惊到了!
—— 这这这这什么狗啊这!?这这这这黑白花色、狗模狗样的小妖怪—— 世间竟有如此体型娇小却身负异秉的恐怖怪物!?
被小枣骇破龙胆、骇酥龙腿的扎武下盘一软,歪三扭四地朝安宁失足跌撞而去。所幸二“人”之间尚有些距离,体重数百斤的扎武并未砸中安宁,仅是“呱唧”一跟头载进了她脚前的碱蓬丛里,飞溅起无数冰雪、泥土和草叶,把可怜的安宁从头澎到脚,脏得没法入眼。
小枣被扎武吓坏了,扎武被小枣吓坏了,安宁被小枣与扎武一齐吓坏了—— 再勇猛的疯丫头、假小子,也架不住窜天神犬跟寒飑怪物合起伙来双重诈唬啊!天之下、海之上,安宁“啊啊啊”的尖叫响彻海湾,又把远远近近的鸟吓得通通离巢、“扑扑啦啦”没头没脑胡飞乱撞。尖叫过后,一龙、一人、一狗全都不会动了:扎武栽出满眼金星,像条懒鳄鱼一样趴在那歇疼缓劲;安宁吓瘫在草丛里,面上、唇上半点血色也没,只顾一手撑地、一手捂住心窝,大口小口急喘;小枣呢?自然是窜太高摔下来跌昏了。
……骇死了,骇死了……
好容易摆脱掉扎脖裂肺的窒息感,安宁首先想到的是赶快逃命—— 瞅瞅眼前这怪物!那块头!那大嘴!那尖牙!小孩子一口吞,大人也不消三五咬!可她骇得太惨,通身上下每块肉都酸,每根筋都麻,每个骨头缝都似铅钉铆住、烙铁焊住,想逃命?便是动弹一丝半毫也不能!
……早知道……真该听长辈的话……都说兵荒马乱、到处是寒飑来的怪物,我偏要跑过老人丘来……死了死了,今日定是死了……
专心等死的安宁呆坐了会,不见扎武动作,心底渐由害怕转作狐疑。实际扎武仅轻轻一栽,根本无甚大碍;他是看出安宁害怕,于是顾忌自己模样可怖、不想再吓到她,所以趴那不动,大嘴闭得紧紧的,光拿一双绿莹莹的猫眼萌望她,竭力装作人畜无害。而拜此一栽所赐,扎武身上的积雪、冰凌、盐晶震落大半,遍体万紫千红、辉煌壮丽的凤翎凰羽恰似孔雀开屏一般蓬松怒放开来,照雪成霓,映日虹飞!一刹那彩光瑞气荡漾宇内,霎时看得安宁整个痴住——
“……真好看!……”
愣愣地、言不由己地,安宁轻声呢喃着:
“……忽逢春风花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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