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此间,舒玉已珠泪淋浪、玉容惨淡,令盈光不忍目睹了。他素知晓舒玉内心矛盾,可万不曾料到她竟想得这么多、这么苦;今番把话说透,真叫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全不知如何才好。舒玉说的没错,盈光心知肚明的—— 要是没有吴云月带领一群宫女、宫官整日前前后后伺候着他,他连起床穿衣、洗漱梳戴之类的小事都做不利落!
从小连如厕揩腚都要喊着“月姐姐帮我”的雍国二王子豢龙盈光,第一次感到了现实的难处。
他想起了与瞿骥的初识。那日父王带他至瞿府拜师,瞿骥正在私塾教训学生—— 其实是跟小孩子玩笑;具体话记不清楚了,大意就是“小小年纪谈什么婚嫁,你爱一个女人首先得养得起她”云云。只有一句话盈光没忘——“贫贱夫妻百事哀”。
没忘,但也一直无甚实感,毕竟距离他太遥远了。
直到现在。
唉,还是算了罢。得面对现实。
盈光长叹一声,对舒玉说道:“咱们走吧。”
舒玉点了点头。
天色暗了。许久之后,舒玉不自主地回望那片沙洲,只见黑夜无语,月光冉冉,万籁俱寂,唯有那些音符般的鹤影,正默默打动着她寂寥失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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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酒合卺(三)
前半夜还成,后半夜真是撑不下去。
朔风遒劲,凌厉抽笞,将遍野玉尘吹雕作千姿百态、稀奇古怪的雪卷,或似圈环,或似圆木,或似长管,或似菜蔬,小者如腕,大者盈米,有的精致脆巧、一触崩然,有的凝结坚固、凿之无痕;风掀雪裹,令雪卷徐徐滚动,不少走下斜坡,越卷越大、越卷越长,恍如凇霜包成的巨大春饼,看似酥爽可餐,实则冻彻唇齿。
许多雪卷一时俱现,实可谓人间奇景,但盈光、舒玉这对苦命鸳鸯饥寒交迫,哪还有暇欣赏?
连个能生火的东西也没。这样下去真要活活冻死了,连天明都捱不到。
这才是最大的“现实的难处”。
一缕缕锋利的夜风,一股股透骨的寒气,从他们的领口、袖口,从衣物的每条缝隙往里狠钻狠扎,怎么堵都堵不死,怎么掖都掖不住。他俩竭力搂抱成一团,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栗,且发不出声、说不出话,好像舌头嗓子都冻结了。
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忽然之间,一只棕色的小动物出现在了浑身封冰挂雪的两人脚前——
……是……老鼠?……
舒玉习惯地想要尖叫,但实在叫喊不出。嗓子冻住了,脑子好像也冻住了,昏昏沉沉的,只怕被老鼠爬到头上也没法子……
“—— 啪嗒—— 是不是她呀?—— ”又一只“老鼠”冒了出来。
“—— 是她吧!—— 啪嗒—— ”第一只“老鼠”回答。
……这两只“老鼠”竟会说人话?!尽管夹杂着“啪嗒啪嗒”的、难以模仿和形容的拍打声,但毕竟是炽霰人的语言……听起来好亲切。
两只“老鼠”人立起身,“啪嗒啪嗒”一连串拍打,盈光与舒玉很快感到了周遭许多双眼眸的注视—— 无数双灰蓝色、草绿色、淡橙色、明黄色、正红色的怪异眼眸,以及愈来愈迫近、愈来愈密集的拍打声。渐渐地,好几百个娇小玲珑、皮毛滑亮的棕色轮廓浮现在了他俩的视野里——
“—— 是她!就是她!—— 啪嗒啪嗒—— ”
无数只“老鼠”“呜”地一窝蜂潮涌过来,瞬间将盈光和舒玉的脚埋进了暖和和的棕色绒毛堆里!——
莫不是传说中的食人鼠群?!两人又惊又怕,可跑也跑不动、走也走不快,更无半点反抗的气力,只好原地站那、听天由命。“老鼠”们拥挤成海、团压成山,一个劲儿摩挲着他俩的腿脚、啃啮着他俩的鞋履,但并不加害,仅是令人厌恶而已。如此胡闹阵子,一些“老鼠”开始在他俩面前叠罗汉—— 一只摞一只、一个擎一个,速度飞快,眨眼搭起一座与人齐眉高矮的“鼠塔”——
“—— 啪嗒—— 真是她!真是她!—— ”“鼠塔”拍打着说。
“—— 好呀!好呀!—— 啪嗒—— ”群鼠拍打着回应。
他们的确很像老鼠,大小也相差不多,眼睛和耳朵却呈现出一种小妖精般的气质,显然是有知性、有智慧的生物;尤其古怪的是他们的脸—— 目下无有口鼻、代之以一簇细小触须的“老鼠”,常人可曾见过?
盈光攒了半天劲,好容易问出一句:“尔等是何妖怪?!想干什么?!”
“—— 啪嗒—— 吾辈并非妖怪是也—— 啪嗒—— 吾辈是祖犵,祖犵是也—— 啪嗒啪嗒—— ”“塔”摇摇晃晃地答道:“—— 寒飑叫吾辈‘第四种’,啪嗒—— 因吾辈不属寒飑、不属炽霰、不属阎冥—— 啪嗒—— 祖犵全是‘第四种’,但‘第四种’不全是祖犵—— 啪嗒—— ”
“……你们到底要干嘛?!”舒玉哆嗦着,勉强问道。
“—— 吾辈要救你!—— 啪嗒—— ”“塔”崩垮散落:“—— 快跟吾辈走!—— 啪嗒—— 想活命就跟来—— 啪嗒—— ”
……还有别的选择么?
舒玉抬头看看盈光,见他眉头如卧冰蚕,乱发如松负雪,着实心疼得很;盈光俯面看看舒玉,见她素面皴皱流血,乌唇发青透紫,只怕片刻难支。要么冒险随祖犵前去,要么留下冻饿致死,再无第三条出路了。
横竖一死,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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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酒合卺(四)
祖犵在前引路,盈光、舒玉相扶跟随,慢吞吞,颤巍巍,终于来到了祖犵在河畔树林里的村落。
这是块林间空地,一间堂屋大小,松柏繁密,朔风难入;中心一座巨石围成的石阵,石上鲜红娇艳,好像刚刚泼上的热血,初瞧教人惊惧,细察才知是菌藻、苔藓之属;一圈树木呈现出润泽耀眼的明黄,仿佛厚厚的花米分涂抹了枝干,实亦为菌藻、苔藓之类,甚是赏心悦目。空地、红石、黄树皆打扫干净,不见冰雪,石阵旁还燃着一小堆篝火。
一看见那堆橘红色的篝火,盈光和舒玉的心都要化了—— 多么温暖、多么美丽的火啊!祖犵善解人意地“啪嗒啪嗒”疏散揩,让他俩快去取暖,然后重新聚拢拥挤近前,数量比之前更多几倍—— 除了风雪里遇见的那几百个,更多是从空地周围隐匿的地洞、蜂巢般的树干中蜂拥而出的,拍打的拍打、摩挲的摩挲、咬啮的咬啮,并将两杯异酒递与他们。舒玉仔细瞧瞧,见那酒杯用坚果壳制成,非常好玩有趣;凑近闻闻,奇馥幽醇,真堪称天上才有的玉液琼浆!
“—— 啪嗒—— 月树美酒!—— 啪嗒—— 太古时候,月上神明丢下人间的种子—— 啪嗒—— 长出的月亮树!—— ”祖犵得意洋洋地炫耀道。
“月树酒?!”盈光猛想起来:“我听父王讲过,他在白山修行时尝过月树酒,还说那是人间绝无的佳酿。”
祖犵拍打着乐成一团:“—— 对呀!—— 啪嗒啪嗒—— 吾辈才会酿的美酒!—— 啪嗒啪嗒—— 司幽人、寞琅道众也垂涎的美酒!—— 啪嗒啪嗒—— 一般人吾辈可不给喝的酒!—— ”
盈光还有些迟疑,舒玉已经手指捧过、一饮而尽了。
……啊呀!……这般滋味……甘甜甜绽放舌尖,香浓浓柔化舌根,滑冽冽沥落咽喉……一滴入腹,恰似闯进了热泉灌溉的温棚、跳进了温棚笼罩的热泉,腠理肌肤、五脏六腑、血脉筋骨……全是一派说不清、道不楚的暖和畅快、舒爽通透,恍惚蜕去了**凡胎、飘飘然驾雾腾云了一样!逃离雍都至今,所有那些纠缠不休的寒冷、饥饿、疲乏、困倦、烦闷、忧虑、恐惧……全都涤荡一空、形影皆无了!
舒玉素不懂酒,今夜却被这祖犵月酿好喝得流泪—— 人生得尝如此嘉饮,便是毒酒也值了!便是去死也值了!她扭脸看看盈光,见他也是一副脱胎换骨、惊喜欲狂样子,脸上、唇上、手上重现血色,精神焕发,满面红光。
“—— 啪嗒啪嗒—— 美酒不可多得,适可而止呀—— ”
祖犵不再上酒,而是“啪嗒啪嗒”拍着整齐划一的劳动号子,三只一组、五只一伍、七只一班,不知从哪儿扛出许多竹签串好的甘薯、阳芋、水果、菜蔬、鲜肉,在火旁搭树枝当烤架、摞石片作阶梯,宛如杂耍,两只祖犵各抬食串一端、依次轮流担到火上烧烤,边烤边拍,边拍边唱:
“—— 啪嗒!呼,嘿!
啪嗒!呼,嘿!
小心点!传过来!
小心点!接过去!
吾辈生在远古梦地、迷魅森林,
流浪红疆宇内,不怕三界排挤!
顺境逆境、冰天雪地,
动摇不了吾辈士气!
小心点!燃起火!
小心点!火燃起!
丁女神的子孙呵,危险又美丽!
丁女神的影身呵,强大又霸气!
火焰有强大的魔力,
传说连熵姬也曾畏惧!
啪嗒!呼,嘿!
啪嗒!呼,嘿!—— ”
林间空地上一片焦香四溢,勾得人馋旌大动;舒玉稍觉反胃,但眨眼便过去了。她未饮多少月树酒,却被祖犵的模样和歌声迷醉。正陶然其间,忽闻盈光问祖犵道:“……诸位刚说这酒不与一般人饮,为何愿赐我们?……且我二人只是凡俗平庸之辈,何劳诸位现身搭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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