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有一块石头。”
“它还没有取‘石头’的名字。也就是说,它还只是一块又硬又圆、没有名字的东西。”
“但是,石头不就是石头吗? ”
“不.那东西还没有成为‘石头’。”
“什么?!”
“人看见了它,给它取名为‘石头’——也就是说,给它下了‘石头’这个咒,石头这东西才在这个宇宙里出现。”
“不明白。比如说,不管有没有人给它取名,它从前就在那里.以后也在那里吧?
”
“对。”
“既然如此,那东西是否在那里,与咒之间,就没有关系了嘛。”
“然而.如果不是‘那东西’,而是‘石头’,就不能说没有关系了。”
“不明白。”
“那么.那块石头到底是什么? ”
“什么?!”
“石头首先就是石头。”
“噢。”
“假定有人拿它砸死了人。”
“噢。”
“那时石头就成了武器。”
“你想说什么? ”
“它虽然只是块石头,但通过一个人拿它去打另一个人的行为.那块石头就被下了‘武器’的咒。以前也举过这个石头的例子。你怎么看?
这样的话,明白了吗? ”
“明、明白……”
博雅勉强点点头。
“跟那个例子一样的道理。”
“什么道理一样? ”
“就是说,最初只是躺在地上的那块又圆又硬的东西,仅仅就是那个东西而已,它什么也不是。但是,它被人看见了,被加上了‘石头’的名字。也就是说,有人给它下了‘石头’的咒,这世界上才出现了石头这种存在——这样说是可以的吧?
”
“不可以。”
“什么东西不可以? ”
“哎.晴明,你不是想蒙我吧? ”
“没打算蒙你。”
“不,你有这个打算。”
“好吧,那就来谈谈和歌也是一种咒吧。”
“和歌? ”
“对。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于是把它写成和歌,抓来捆绑在语言上,终于弄清楚了。”
“弄清楚什么? ”
“就是原来我们在喜爱着谁那种感觉。有时候,人们必须在这种感觉上加上”和歌“这种咒,使之成为语言时.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所谓咒,是语言吗? ”
“噢,算是吧。很接近。”
“接近? ”
“虽然很接近,但语言本身并不是咒。”
“那又是为什么? ”
“因为语言只是承载咒的容器。”
“什么?!”
“所谓咒,暂且先以神来比喻吧。咒,是奉献给神的供品。所谓语言,就是承载这份供品的容器。”
“我不明白,晴明。”
“有了悲伤这个词汇,人们才能将心中那样一种感情.装载在这个叫做悲伤的词汇之中。悲伤这个词汇本身不是咒。只有在承载了心中的那样一种感情,这个世界才产生了称为‘悲伤’的咒。咒并不能单独存在于这个世上。语言也好,行为也好,仪式也好,音乐也好,和歌也好,只有被这些容器所装载,这个世界才产生了咒。”
“噢……”
“比方说吧,心爱的人啊,我见不到你,每天都很伤心——这样说的时候,你能从伤心那个词汇中,仅取出伤心的感情,博雅,可以把它给人看吗?
”
“……”
“或者相反,不用语言、不用绘画、不呼吸、不喘粗气、不做任何事.你可以把‘伤心’这东西传达给别人吗?
”
“……”
“语言与咒,就是那么一种关系。”
“……”
“也就是说,这和生命本身不能够从你我身上取出、展示给他人是同样的。”
“……”
“生命这东西,只有存在于你我呀、那边的花草呀、虫子等所有生物之中,才能看见,才能呈现在这个宇宙之中。没有这样的容器,显出‘生命’本身、让别人感觉到你的‘生命’等,都不可能。”
晴明微笑着说道。
博雅显得愤愤不平。
“你看,还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子吗? ”
“什么那样子? ”
“你一谈咒,不出我所料,我就变得糊里糊涂的了。”
“不.你很明白的。”
“但是,我刚才的好心情好像已经不知所踪了。”
“对不起。”
“不必道歉。”
“但是,博雅呀,我刚才吃了一惊呢。你不依赖复杂的理论、思考,就直截了当地抓住了事物的本来面目.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是极少有的啊。”
“你这是夸我吗? ”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哼哼……
“放心了。”
博雅盯着晴明的脸看,然后喃喃道:“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不过我觉得你像是真的在夸我。”
“与其听阴阳师的无聊戏言,不如听你的笛子,心情更为舒畅吧……”
“可是,晴明,去年也是这样子,到了这个时节,我一下子就回想起那件事情。”
“哪件事? ”
“就是前年举办歌会的事。”
“对呀,那场歌会也是这个时节的事。”
“三月三十日——那时候,也是樱花盛开、紫藤和迎春花也开了……”
“说来,就是玄象被盗的那年啊。”
“那时候,为了取回被异国之鬼窃走的琵琶玄象,我和你不是还去了罗城门吗。”
“对。”
“刚才你谈到和歌什么的,所以我又回想起壬生忠见大人的事了。”
“是那位吟诵‘恋情未露’的忠见大人吗? ”
“你刚才说的事,让我联想到忠见大人。真叫人无可奈何啊。”
“我刚才说的事? ”
“你不是说,和歌是咒吗? ”
“是那个啊……”
“歌会进行的时候,我也够狼狈的……”
呵、呵、呵……
晴明见博雅挠头,拼命抑制住笑声。
“博雅,你当时把和歌念坏了吧。”
“请你别提那事。”
“是你先提的呀。”
“我怎么就非提这事不可呢!”
“这可别问我,博雅……”
博雅扬起头,望向昏暗的庭院深处,仿佛想起了什么事。
“那个星光灿烂的晚上,我觉得已是梦中发生的遥远的事情了。”
“所谓宴会,过后再看的话,即便是昨夜之事,也觉得好像是发生在遥远的从前的事。”
“嗯。”
博雅直率地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嘟哝道:“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啊.晴明。”
三
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宫内歌会开始于申时——下午四点左右。
地点在清凉殿。
自当日的清晨起,藏入所的杂役来到这里,忙着布置会场。
清凉殿的西厢的七个房间一律挂新帘子,中央是圣上的御座,放御椅。御椅左侧放置屏风,有一张放东西的桌子。
御椅左右是女官们的坐位,在连接清凉殿和后凉殿的渡殿,设置了以左大臣藤原实赖和大纳言源高明为首的、左右上达部的公卿们的席位。
正式记录中表明.圣上出现并于御椅就坐,是在申时。
《御记》有记录。
首先是左右两方向天皇呈上和歌的沙洲型盆景。
所谓盆景,是模拟水湾沙洲的盆景。
盆景有两种,分别是书案型盆景和签筒型盆景。一是放置未朗诵和歌的盆景,另一个是放置已朗诵完毕的和歌的盆景。
因为左右两方各预备了书案型盆景和签筒型盆景,所以共有四个盆景。
放在天皇面前的,是书案型盆景,双方将各自的和歌放在上面。
签简型盆景放已读过的和歌,在此次天德四年的歌会中.签筒型盆景放在两方各自的旁边。
还有一点需特别指出,歌会时,左右两方的衣饰颜色是分开的。
左方着红,右方着绿。
甚至连所焚的香,也左右有别。
关于这一天的歌会,许多人或作了记录,或写在日记中。
左大臣写了歌会的裁判记录。
天皇命人写下了正式记录《御记》。
藏人私人撰写了天皇实录《殿上日记》。
另有数种以假名撰写的《假名日记》。
其实应该还有更多关于这次歌会的私人日记。记载之多正好反映了人们对这次活动所倾注的热情。
各人根据自己所见所闻写下的记录,多少各有差异,有时.某人接触之事,是其他人完全没有接触的,所以有关这一天的诸多日记,共同反映了这一天的歌会。
一位假名日记的作者,这样记述了当日的盛况:左方,典侍着红色樱袭唐表,配纱罗的褶裳.命妇和藏人着红色樱袭,配上淡下浓之紫裳。焚香为昆仑方。右方,着青衣,配相同之紫裾。焚香为侍从。
日晴则歌会迟。左方既迟,右方先进盆景。盆景以沉木为山,以镜为水,浮以沉木之舟。银制河龟二.龟甲内夹色纸,上书和歌。花足以沉木制,金色。浅香木为座。覆以柳及鸟形之刺绣。垫浅缥绮……
高贵华丽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左方的典侍着红色樱袭唐衣,配纱罗的褶裳;命妇和藏人着红色樱袭唐衣,配上淡下浓的紫裳。而右方则一身青绿。
左方的盆景台,是浅香材为底托,以沉香木做花足案承载,不是用单一材料做成。
与左方重视材质木纹及颜色相对,右方着重强调香木的珍贵。而且,材质的色调,右方以青色为主。
左方盆景的遮盖,花纹与底托相同,是苏木红的浓淡混合的花纹绫,绣有紫藤枝和五首草书的和歌。
右方的遮盖用与底托相同系统的青裾浓花纹绫,绣柳枝,也遵守花纹与色调的统一和对比。紫藤对柳枝,左右方均使用了与本次歌会题目相关的刺绣,可谓用心良苦。
这些盆景的底垫,左方为紫绮,右方为浅缥绮,这里也维持了左红右绿的色调。
左右方的盆景以埋石为山,以镜为水,这点是相同的,但左方的盆景中站立着银鹤,右方的盆景放置了银龟,旨趣各不相同。
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