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子的催促下,晴明和博雅进了屋。
这是一所小寺院,进门即为本堂。但是,没有供奉本尊。
屋内有两名男子。
其中一名男子似有相当身份,穿着讲究,与残破的寺院很不相称。
此人站得靠里,背向来客。
另一名男子是个老人,一头蓬乱的白发。
他穿着肮脏的公卿便服,污垢斑斑,无法估计已有多久没有洗过。
他的脸因曝晒和肮脏而呈黑红色,无数皱纹深深地刻在上面。狮子鼻。一双闪烁着黄色的光的眼睛如猛禽般锐利。
不用说晴明,就是博雅也已经不是初见这副尊容。
邪条黑蛇盘在老人脚下。
老人嫌它碍事似的用右手将蛇捡起,托在掌上,举至头部的高度,嘟起嘴巴衔住蛇头,然后一口吞下。
“你来啦,晴明……”老人说道。
“果然不出所料。”
晴明的红唇浮现浅浅的笑意。
“能做这事的人也没有几个,所以我已经想到是你。”
“晴明,这位老者就是那个……”博雅说。
“芦屋道满大人……”
晴明说出他的名字。
“久违啦,晴明。”
“还是后会有期的嘛。”
“没错。”
“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
“受入之托啊。”
“受人之托? ”
“事已至此,我自己当然不会想这么干。”
“也是。”
“消遣解闷嘛。”
“你说是消遣解闷? ”
“对。晴明你这样爱管闲事,也是消遣解闷吧? ”
“我也是受人之托。”
“嘿嘿。”
芦屋道满瞟一眼里屋。
“我对那位大人说了,若是贺茂忠行、贺茂保宪,两人中来任何一个都不妨,但晴明出马的话,事情到此为止。”
“藤原兼通大人……”
晴明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是藤原兼家的兄长的名字。
被说穿的瞬间,背向他们的男子肩头猛然一抖。
“不必转过来。看不见您的脸也好。而且,刚才说的名字.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是否真的是您,谁也不知道。如果到此为止.那么我睛明和博雅也没有打算向兼家大人说出来.”
“聪明人呀,晴明……”
道满哈哈大笑。
“您觉得此事可以到此为止了,”
“好啊。”
道满答应一声,又说:“晴明,这次的事,你就对兼家说,是我道满开玩笑而已。使他担惊受怕了,为了向他表示歉意,以后有晴明也做不到的事,我道满这里随时可以商量。想召唤我的话.在西风猛烈之夜,将百枚写有我姓名的木牌投向空中.三天之内我就会上门拜访……”
“我一定把话带到。”
“事情就此结束。”
“好。”
“请回吧,晴明。”
“明白了。”
对低头致意的睛明,道满又说:“等一等,晴明。”
“还有什么事吗? ”
“你要到那女人那里去一趟吧? ”
“有此打算。”
“那就好。”
“告辞。”
“好吧。”
晴明示意博雅,转身离开。
“走啦,博雅。”
六
“挺惊人的,不过……”
博雅开口说话时,二人刚走出杉林。
太阳已在西山的山顶上。
“没想到是兼通大人做了这么一件事,是因为……”
“唔……”
“弟弟的官位超过了自己,气愤难平吧。因为兼家大人为超过兼通大人,也曾在朝里多方活动。”
“哦。”
“这件事还是不能对兼家大人说吧? ”
“这样比较好。”
“我也觉得这样好。”博雅说。
“这样,曰后我们也好办。”
“好办? ”
“万一将来朝中有事,危及你我时,他就会出手帮忙吧。”
“你说的‘他’是……”
“藤原兼通大人啊。”
“……”
“如果我们在那里看见了他的脸,或者向兼家大人和盘托出,只会惹他怨恨。得到机会,他就有可能叫人来谋取我们的性命。刚才以那种方式了结是最好的。”
“道满大人说你‘聪明’,是指这回事吧? ”
“跟鬼呀、怨恨呀打交道,广交朋友是很必要的。”
“不过,说是这么说……”
“要在人世上生存下去.就要这样子处心积虑。”
“说到做事,刚才道满大人说‘晴明做不来的事’,这是什么意思? ”
“就是我做不了的事嘛。”
“那是……”
“例如以咒杀人之类的事。”
睛明这么一说,博雅停住了脚步,打量着晴明。
“你怎么了? ”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博雅脸上呈现高枕无忧的神色。
“咳.为了在这世上活下去,有许多事要违心地去做。
但是,如果你做得出以咒杀人的事……“
“如果做得出会怎样? ”
“那、那就……”
“你怎么啦? ”
“我也说不好——也就是说,我可能会讨厌活在这个世上了。”
“哈哈哈。”
“我是这么想,晴明,因为有你,这个世界还不算太坏。”
“……”
“无论你怎么冷眼看待世间,有时我也不明白你的事,但是,我明白你最根本的地方。”
“明白什么? ”
“其实是因为你总认为自己是单枪匹马。老实说吧,晴明,你其实很寂寞,觉得自己在世上是孤身一人。我有时也痛切地感觉到你的处境。”
“哪有这种事。”
“真的? ”
“不是还有你吗,博雅? ”
晴明冒出这么一句。
出乎意料的话让博雅接不上话头来。
“傻瓜。”
博雅只说出两个字,他面露愠色地往前走去。
走在后面的晴明笑嘻嘻的。
“不过,还好。”
博雅向身后的晴明搭话。
“什么‘还好’? ”
“因为我终于知道.你别处还有女人。”
“女人? ”
“这不是要去见她吗? 道满大人不是说过吗? ”
“哦,你说那事。”
“晴明.她是个什么人? ”
“就是‘扑地巫女’嘛。”
晴明脱口而出。
七
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晴明和博雅抵达京西的一所庵。
庵不算气派.但屋顶、墙壁完好.足以遮挡风雨。
外有垣墙,加上一个小门,围成简单的院子。
庭院里.暮色下还能看清开花前的胡枝子,绿意盎然。
庵里已上灯火,从外面能看见红红的、摇曳不定的光焰。
走进院门,庵内走出一名僧尼打扮的漂亮女子。
“正等着您呢。”女子说道。
“晴明,这位师傅是那位……”
“对,你也见过的。是八百比丘尼师傅。”
从庵里出来的,是数年前的一个冬夜,来到晴明家、在雪中裸露身体的女子。
就是那位说是吃了人鱼肉、活了数百年的白比丘尼。
在雪中的庭院里,晴明和博雅帮她除掉了体内的祸蛇。
“那次你们真是帮了大忙。”
八百比丘尼郑重地低头致谢。
“那么.你就是‘扑地巫女’了? ”
博雅这么一问,她答道:“是的。”
然后,她引导二人进入庵内:“请这边来。”
室内的地炉子生着火,架在上面的锅冒着汤气。
打量一下,地炉边上有盛满野菜的碟子,连酒也备好了。
晴明和博雅在地炉旁的圆垫子上就座。
小小的酒宴开始了。
“您都知道了吧? ”
杯酒下肚,将空杯放回盆上时,晴明问道。
“是。”
八百比丘尼点点头。
“不是马上就明白的。但当我看见兼家大人拿上来的甜瓜时。就联想到应该跟兼通大人有关了。”
“是那家伙干的——这一点也想到了吗? ”
“能做到的人,也就是晴明大人、保宪大人——没几个人。因为这两位是决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剩下就是那位……”
“芦屋道满。”
博雅把名字说了出来。
“对。”
八百比丘尼点头认可。
“对方若是那个道满,像我这样的就远不是对手了。所以……”
“就抛出了我的名字。”
“对。”
八百比丘尼垂下白皙的眼睑。
“为此又可以见到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实在太高兴了。”
八百比丘尼伸出纤指拿起酒瓶,为两只空了的杯子斟满酒。
“像我活得这么长的,也能获得不可想像的能力啊。”
八百比丘尼说道。
“是占卦的事吗? ”
博雅问道。
“是的。随口而出往往就很灵验,于是人家来求,就模仿占卦。不过,明白将来的事,也并不见得是好事。”
“是啊。”
谈话之间,夜已渐深。
“那位大人其实很寂寞吧。”
八百比丘尼说道。
“哪位大人? ”
博雅问道。
“芦屋道满大人……”
“是他啊。”
“对。因为我也一样。”
“一样? ”
“我也不同于一般人嘛。天生与众不同的人,不能适应人世。可又不能去死,只好弄点什么事来做做,打发至死方休的漫长岁月。”
“那家伙说了,是当做消遣的。”
“这像是他说的话。”
“……”
“某方面与众不同,等于在那个方面出类拔萃,因此而感到寂寞——晴明大人,您也是一样的吧。”
对八百比丘尼的恭维,晴明只是苦笑。
“哈哈……”
博雅笑起来。
“博雅大人,您也是一样的呀。”
八百比丘尼小声说道。
“博雅! ”
晴明对止住笑声的博雅说道。
“什么事? ”
“你带了叶二吗? ”
“带着。”
“正好。我想听博雅的笛子啦。可以吹一段吗? ”
“好。”
博雅答应着,从怀里取出叶二。
叶二是博雅从朱雀门的鬼手里得到的笛子。
博雅的唇轻轻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