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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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养-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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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有了孩子之后,秦绍说话就跟平时不太一样,我总觉得他现在对我像是在对待一个易碎的玻璃瓶。

我想,对,是玻璃瓶。我现在是他秦家血脉的容器。他珍惜我,是因为珍惜我肚子里的那个受精卵而已。

这天晚上,老家的房子里还是昏黄的灯光。大爷被我打发走了,我怕他年纪大了,看着小一辈的人先他而去更加难受。大爷刚走不久,邻居们纷纷过来安慰我。我常年离家,本来对邻居也只是点头之交,所以他们跟我说的那些话,似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墙砖。我知道如果把那层墙砖去了,他们的话就会如同大剂量的麻药,会让我失声痛哭起来,这样我就不会难受了。可惜那层墙砖被我越垒越高,他们越安慰我,我就越客气地回敬。

也许安慰人的人也是有心理预期的,他们说节哀顺变时,潜意识里都期待那个受安慰的人会嚎啕大哭、抹几把眼泪,这样才能体现出一种相互的需要来。安慰的人觉得有成就感,受安慰的人觉得得到了治愈。唯独我这样的情况,他们没有碰见过。他们跟我说:“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早晚而已。”我说“我知道”,他们又说:“你爸这病拖着也是遭罪,现在去了,早点解脱,早点投胎。”我说“我知道”,他们还说:“你们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啊。”我还是说“我知道”。我机械地说着同一句话,才明白我之前做惯了别人倾诉的垃圾桶,已经忘记了怎么把我现在的痛苦分担给别人。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怎么跟别人说:“虽然如此,我还是特别地伤心。”然后我一件件地开始说起我爸妈的往事来?

这样的倾诉,我不会。我只会传递愤怒,我生气时会说很多话,可当我伤心了,我却不知道怎么讲。

大堂里的灯光依旧昏暗。道士班子支起锣鼓架子,铿锵铿锵地敲起来。有人负责唱,有人负责舞,彼岸的世界我不了解,也许这么嘈杂的声音能够建立一座桥,让我父母踏过一个个坎坷。因为二胡、竹板、锣鼓之类的乐器演奏得洪亮,在这宁静的小村落里,我父母去世的事情很快人尽皆知。有些小孩好奇地趴在门口看,还有些大人也站在远处看热闹。我看着他们,想着可能这种荒诞的表演,在最初时不是为了超度亡灵,而是离开肉体的魂魄为了告别这一世,特地请活人来热闹一下的,像是我们从小到大参加过一次又一次隆重的毕业典礼那样。

秦绍坐在我边上。大家在看戏之余都已经发现了他,因为我没有做介绍,他们大概已经默认为他就是我的老公。毕竟在老家,要是我这个年纪还不结婚,是属于怪胎了。

秦绍早习惯了陌生人的关注,所以他一直默不作声地陪着我。即便是这样没有任何音律可言的演奏,他也忍下来了。我偷偷地跟他说:“你就当日本的能剧看吧。”

因为噪音太大,秦绍附在我耳边问我:“能剧?那是什么?”

秦绍这样亲昵的动作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在民风还相对保守的老家,即便是夫妻,也不会表现得这样。大家对公开场合男女之间事都只限于婚礼当天,所以在那天才会想尽办法出各种三俗的点子为难新郎新娘。

我和秦绍摆摆手,不想再和他交流了。秦绍也感觉到了大家的眼神,乖乖地坐在破竹椅上。

等演奏暂停十分钟时,秦绍问我饿不饿,我摇摇头。

秦绍担忧地看着我,说道:“你不吃东西怎么行?这一天你就靠医院的一瓶营养液撑着,哪里受得住。”

他又露出珍爱玻璃瓶的眼神来。

我叹了口气说道:“你饿吗?”

秦绍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现在倒有点觉得我们俩像是过日子的夫妻了。而且秦绍表现得很安静很无害,让人怀疑之前的他都是他的伪装。

我说:“你也不会做饭,我现在也不可能做饭给你吃。这样吧,你往外走,朝北边走大概两百米,右转有条特别小的路,你往那儿走几步后,拐进右手一个小胡同里,那里有个特别迷你的小杂货铺。买的时候注意看保质日期,当心别买山寨品牌的饮料。”

可能秦绍这辈子都没有被人支使跑腿过,又或者他从来不知道去地理位置这么复杂的杂货铺买东西是个什么概念,他站起来的时候都有些迟疑。但很快他就迈出脚步了。

秦绍是有气场的,他一迈脚,门口很快让出一条道来。秦绍低着头,往左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知道自己搞错方向了,又掉了个头继续风姿绰然地走下去了。

等第二轮的演奏都结束了,秦绍还没有回来。我看着外面黑乎乎的天,不禁有些着急。我倒不担心有人劫财劫色,我们这里的民风还不至于这么堕落,我是担心秦绍别不小心掉进沟里湖里去了。我可不想我孩子从私生子变成了遗腹子。秦绍终于回来了。他拎着一个大黑塑料袋,在人群里钻进来时,我忽然有些想笑。他难得狼狈的表情,仿佛是经历过一段惊险的旅程。

他看到我稍微安心了点,然后打开塑料袋,拿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牌食品。我想他大概是把那北朝鲜一般的杂货铺里售出的所有东西都各来了一样。所有食品都被他一一摆在我面前让我挑。

我拿了个桃酥后,问他:“怎么去那么久?迷路了吧?”

秦绍轻轻地说了声:“嗯,太黑了。”

我说:“怎么绕回来的?没一路向北走回到A市啊?”

秦绍说:“有你这指南针呢。”

桃酥卡住了我喉咙,我拼命地咳起来。秦绍连忙打开一瓶水凑到我嘴里。我喝了几口后,才稍稍恢复平静。

秦绍说:“就知道你听不了这种话。实话跟你讲吧,是你们这里的一条土狗一直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我朝着这里的演奏声越走越快,不知不觉就到你家门口了。满意了吧?”

我联想起刚才秦绍的狼狈样子,确实觉得非常满意。

等道士班子全都走完,门口那群看戏的也跟着散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只剩下我和秦绍,以及我父母的遗体。

我问秦绍:“你怕吗?”

秦绍说:“不会。”

我浅浅地笑了笑,指了指楼上:“你要困,先去楼上睡吧。那里有我房间。我得在这里守夜。”

秦绍又用看玻璃瓶的眼神看我:“那怎么行,你现在这身体,怎么能熬夜呢?”

我说:“我首先是我爸妈的女儿,其次才是我孩子的妈妈。”

秦绍明白了我的意思,说道:“那我在这里陪你说会儿话吧。”

我看着他说道:“平白无故地哪里有什么话好说?”

“比如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去去去,一边呆着去。”

秦绍就晾在一边了,脸上有些委屈的神色。我看着他的背影,想着洁癖的他为了我,今天没洗澡还被土狗追,真是名副其实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跟他说:“你等等我,我上楼去拿个东西。”然后我就上楼了,翻了翻我爸妈的房间,从里面拿出几打厚厚的相册,又跑下了楼。

我们俩就围坐在乌黑的灯泡底下,一页页地翻开相册薄。里面有我父母的黑白结婚照。我爸的士兵照片,我妈务农时的照片,但大多数都是有关于我的照片。我从小到大的照片爸妈都保存得很好。我百天的黑白照被放大到七寸,气势庞大地单独占据了一页。我指着照片讲:“这是我刚出生100天的时候照的。”

秦绍摸着照片上的婴儿脸,眼里透出一种不可置信的光:“你说我们孩子出生了,也是长这样的吗?”

我一听,盖上相册本子,说:“你再讲,我就不跟你分享了啊。”

秦绍连忙说:“行行行,我不提就是了。”

我听到他的保证后,再打开相册本,一页一页慢慢往下翻。我指着一张我踩着小木马的照片说:“这张是我三岁的照片,你知道吗?这个木马是我爸亲手做的。他把我们家木床的边料收集起来,给我做的这匹能晃悠的木马,怎么样?我爸厉害吧?”

秦绍点点头,说:“嗯,笑得挺甜的。原来那时就有酒窝了。”

我又指着一张照片说:“这个是我和我妈在田边拍的。我那时有五岁了吧。不过我妈说我那时特爱哭,脸上都长了鸡胗皮。丑爆了哈?还戴单边的袖套,另一只可能被我弄丢了。呵呵。”

秦绍说:“还行,没现在丑。”

我白了一眼说:“对了,你看这张,这是我加入少先队员的照片。我身上那件毛衣还是我妈拆了她自己的毛衣帮我织的。蝙蝠衫造型的,全班数我最时髦了。那时我多激动啊,一想到我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别提多兴奋了。每天放学回家都先要把红领巾折叠好,要是脏了,要我妈立马洗干净再熨干了。”

“这张是我得全省小学组书法冠军的照片。应该是六年级了吧。我身上穿的是马海毛毛衣。当年特流行的那种。回来之后我爸奖了我一架电子琴。你知道那时候一家电子琴对于我来说,就跟兰博基尼对于你,不,对于普通市民一样奢侈。我每天抱着电子琴乱弹,恨不得把它背到学校里给大家展示一下。后来为了炫耀,我还特地请同学来我家做客。可惜,后来这家电子琴都不知道被我扔到哪里去了。”

就这么一张张地往下翻,照片里的我越长越大,和现在的我越来越近;而我的父母却慢慢从朝气蓬勃的青年走向了中流砥柱的壮年再走向了饱经风霜的老年。鬓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白的,背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驼的,皱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一刀刀刻满了额头的。就这样,终于在昨天早晨,时光终止了在他们身上的变迁。从此以后,照片里出现的将是我一个人了,永远将是我一个人了。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一滴滴地落在相册簿上。从昨天到了医院后,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哭不出来,像是被堵塞了的管道。可现在这个管道终于通了。我心里所有的痛苦都开始松动,它们现在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我抱着秦绍大哭起来。

我边哭边说道:“我不想他们离开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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