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百感交集,喉咙竟哽咽,说,好。
晚上吃饭,猛埋着头,因怕看见对面墙壁那个新闻后的寻人公告,但却没有了。陈年看着我笑,我松了口气,老天爷,我终于逃出生天。
朱槐看见我的神情,探头过来问我,你怎么啦?
陈年说,她在高兴,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啦。出去泡酒吧,开派对。
朱槐愣愣看我,问,你要走了吗。神情悲伤,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年忙拉小兽入怀中哄,看着我,皱眉头:人类女子住久了,连我们的孩子都学会了大哭,一点没教养。
我汗颜,干笑。
陈年拍着朱槐说,无怪你舍不得她,当年你还是一棵兽苗时,是她母亲照顾的你。说罢,摸朱槐的脸,喃喃说:你看,你看她看得久了,都长得同她相似。那一年她照顾你们好用心,可惜,只活下来你一个。
我怔住,看眼前的小兽,她也那样看着我,泪光隐隐,一双眼睛,分明就是我母亲。
我突然一阵冷汗爬上脊椎。
那一晚我失眠,趴在窗户上,隐约可见院中花木深影,更远处,城市灯光如探照灯般照得天空五光十色。我只清清楚楚看见那些榆叶梅,长在种兽苗的田地边,是我母亲那一年手植,那时候她和陈年一起种下这树木,陈年说,我会给你照顾好。
她在庵中辞世,榆叶梅亭亭如盖。
恍惚中,听见哭声,痛苦的嘶吼,如受伤的野兽。
一声惨叫。
我一惊,回过神,手心全是汗,再一声。
并非幻觉,那些惨叫,呻吟。真真切切。密密麻麻,如同唱的佛经,无处不在。
最大一响,自陈年房间传来。
我光脚跳下床,去看,陈年房间外,层层叠叠跪了好几层荣华兽,着白衣,皮肤上的蓝色斑纹似乎发亮,透过衣服也能看见。我听见陈年的声音,嘶哑了,痛苦着,在一声声呻吟。
我从兽中走过去,她们似乎没有发现我,跪着,浑身发抖,发出痛苦的悲鸣。
陈年将死,我看一眼,就知。
她趟在床上,眼睛凹陷,眼神空洞,只会一声一声乱叫。她全身斑纹已经发黑,黑得发亮,皮肤透明而见底,已经有破裂。
从破裂的黑色皮肤中,爬出来的,是一条条肥大的白色虫,有拇指大小,雪白无暇,在她身体上缓慢爬行。
她身边站着几只兽,按着她挣扎的身体,泪如雨下。
我愣住,转身跑入院中,蹲下,大声呕吐。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万古庵,朱槐送我出门,她脸色有些苍白,走我后面,像什么也没发生。我们沉默,她带我出后院,走大堂,然后,出庵。
她迟疑着,伸手拉我,终于说,陈年昨天死了。
我说,我知道。她的手冰凉,有六根手指,手腕处的蓝斑痕好像深了一些。
我触电般缩回手。跨出门,和一个虔诚的香客插身而过。回头去看,荣华佛洁白无暇,似参天巨木。
朱槐苦笑,她说,再见。
打车回家,阳光灿烂,春天正浓,以为噩梦终醒。
谁知,好钟亮,似便衣蹲在我家门口,姿势猥琐如外地人贩子,黑眼圈赛熊猫,抽烟,满地烟头。我见他似见鬼,转身就跑,谁知他动作更快,冲过来,两三下把我制服。
我惨叫:我说钟亮你放我一条生路我要回家睡觉,你舅舅发完了疯你不能接着发啊!
钟亮说,我舅舅死了。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嘴巴呼出来的热气吹我冰凉的脸。
我被他拖去参加珠宝商钟仁的葬礼,不愧名门望族,灵堂摆得像大雄宝殿,来往的人络绎不绝。我如脱水芹菜,面色灰黄,被他拉到钟仁黑白大照片前。抬头看照片中,钟仁像任何一个成功人士一样,神情豪爽,指点江山,一张脸孔,有些书生般俊朗,我埋头给他鞠躬,深深,三下。
钟仁的大姐接见了我,神情倨傲如女皇,她说,你就是我弟弟苦追了很久的那个女孩?挑剔看我里三层外三层,我坦坦荡荡,随她去看。
她突然叹气,说,可惜他终生未娶……
我头皮发麻,以为他们要我同他阴婚,还好她只是说,我弟弟有东西留给你,你让钟亮带你去拿吧——现代社会真好,我庆幸。
钟亮带我去取钟仁留给我的遗物——我再三推脱,说我同他非亲非故无功不受禄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但钟亮眼神阴沉让我顿时学会沉默。
我们进了钟仁的家,因为要卖房子,家具大都搬出,比我初次去的似乎看起来更加大得空旷。钟亮让我在客厅小坐,进屋,然后搬一箱子出来,说,走吧。
箱子是一个二十九寸彩电箱,但我绝不会天真地以为钟仁真的留给我一台彩电,于是期期艾艾,问钟亮:是什么啊?——心中感叹,真是世风日下,我做错了什么,不久以前,此少年新鲜刮亮笑容如花,一口一个师姐叫我——而现在,脸板得像僵尸,说:椅子。
椅子。
还算他够绅士,没让我一个人搬箱子回家,但一进门就消失,如躲瘟疫。
我叹气,终于坐在我舒服沙发上,第一个动作是进厨房开冰箱拿冰淇淋出来吃:真好,还未过保质期。
一边吃,一边看那个箱子,我甚至懒得去拆开,那个古怪到让我逃之夭夭的男人钟仁,居然送我一把椅子?我宁愿他像他侄儿那样,送我一箱方便面!
但,椅子?
我突然停住动作,放下我深爱冰淇淋,见鬼一样看着那个箱子,四四方方,落下沉稳的黑色阴影,透视完美。
椅子?
我站起来,去拿剪刀剪透明胶,浑身发抖,椅子……
一把雪白的椅子。
造型典雅,是十年前流行过的样式,雪白无暇,质地微软,我再蠢也知道价值连城。椅子背上有精美雕花,正中的雪白木板上隐隐有一个女人的脸,眼帘半睁,说不出诡异,和我像似双胞胎。
我看着她,她似乎知道,张开眼睛,看着我,嫣然一笑。
我惊叫一声,坐到了地上。
我喝一升热牛奶,舌头失去知觉,终于幻觉消失,心神稳定,细细去看,这是一头荣华兽,而且,毫无疑问,是我母亲曾经照顾过的那八个之一,陈年说,她照顾她们用心,她们都和她长得像,但只留下了朱槐。
她夭折而亡,变成了一把椅子,质地温润,线条圆滑,细细密密,都是钟仁抚摸过的痕迹。他得到这把椅子已经有十年,第一眼看见,就喜欢她。每日在宽大房间中,他抚摸她,对她讲话,甚至,爱上了她。
我闭着眼睛,摸兽僵死的脸,上面似乎还有他掌心的余温。
钟仁说,嫁给我好不好,我如惊弓之鸟,他死去,我终于泪盈于睫。
我母亲死去多年,但在永安城,没有地狱,任何亡灵都在土地上漂浮。
我应该相信,陈年的亡灵,终于在榆叶梅下遇着我的母亲,而钟仁的亡灵,也期期然,拉住那头兽的手,六个手指,洁白如玉,寒冷如冰,他放在嘴巴呵气给她温暖。
城市的夜如同白昼,微光照入,那张椅子美丽绝伦。
我眼泪落下,发出清脆声响。
打电话给我老师,他接起来,说,喂。
我说,我回来了。
他说,身体好吗。
我说,很好。
他沉默,我们两个固执又渺小,僵持。
我说,我很挂念你。
他显然被吓到,过了许久,说,嗯。我也是。
我坐下来写荣华兽的故事,主角是兽的口吻,她说,我还未出生,就死去,被硬生生砍成碎片,拼成一张椅。我撕心裂肺。有一天,一个男人买走了我,一掷千金,只为我。他放我在床边,舍不得坐,看着我,每天和我说话,抚摸我的脸,亲吻我,我的心亦柔软。
公园里也有榆叶梅,但终于谢了,天气很热,海豚酒吧中的姑娘越穿越少,一夜情越来越多。
我发出荣华兽的故事,缠绵悱恻的爱情,小女孩被哄得哭,去万古庵中膜拜。
我则微笑,众人皆醉,过眼云烟。
世事变迁,浮云淡。一日钟亮终于来海豚酒吧找我。
他说师姐,我懂得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我不应该怪你。
我请他喝酒,他酒量很好,又是一个明日混混的可造之材——只恐我师找我拼命,我暗笑。
酒酣,我送他打车回家,他抱着我脖子,不肯放手。终于把他推进车,他还探出头来叫我——足足一个大孩子——他说,师姐,你别怪我,我舅舅死得太恐怖,舌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生生咬断,我才……
话未尽,我酒已醒,站在大街上,差点被后面来的人,撞倒。
我回家,借着酒劲,拆掉了那把椅子,取下靠板,在那张人脸上拦腰一砍,果然,木中,白里透红,鲜活活,一条人舌。我想把舌头取出来,但终于未遂,它陷得那么深,就像条本来就长在木中,从来未曾分开。
这兽的嫉的妒,我全明白,她以为他爱上别人,于是,同归于尽,生生咬掉他吻她的舌。那日,她见我,却终于微笑——原来,不是幻觉。
又过两天,我收到包裹,寄的人是万古庵的朱槐,附言说:陈年让我把这个留给你。打开,雕刻精美,一个木枕,曲线圆滑,通体冰凉,而略柔软,雪白,极品。枕中,隐隐一张女人脸,陌生的,不知道是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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