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冥冥注定,我的兽们都消失了,只留下他们给我的故事,干枯枯,瞪着双目,看着我,已是无言永失。
但故事总是故事,因是果,果是因,写故事的人总是被自己戏弄。
这本书的第一章故事是被我前世索冤的编辑大人一天三次电话软硬交加威胁而来,水电费催单成山,不得不写,我无可奈何,写了前几日听说的悲伤兽的故事,然后,自然而然,喜乐兽的故事找上门。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阴影就在我的身后追逐,我想停止,却终于向前。初,我局外旁观,后,我深陷其中。末了,来归兽曲终人散,我写完了我要写的故事,也明白了我自己的故事,悲喜谁同。长笑当哭。
我们所有的,都流着同样污浊的血,我们所有的,不过都是故事。
交完稿子那天下午,难得轻松,打开电视看新闻。恶狗又伤人,奸商复欺客。怪了,无论今朝是何夕,播来放去的,总是那么几件事。我暗自笑,想到有一个漫长的假期在,即使是这样的新闻也看得津津有味。
末了,一条与众不同的新闻终于出现市郊精神病院发生暴动,数名精神病患者逃出,警方正大力搜捕,广大市民请小心。
镜头摇过去精神病院中一片混乱,白袍大夫无助似另一个精神病人,说: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跑了……欲哭无泪。
他神情可爱,长似我曾经的心理医生,我报复心理出头,哈哈大笑。
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未笑完,电话响。接起来,一个陌生男人叫我的名字,说:来,我在海豚酒吧等你。
你是谁:我惊问。
小虫。那边的人,答。
小虫!我再惊。曾经是神灵的舍身兽,曾经是舍身兽的小虫,被关入精神病院的小虫。
海豚酒吧再见小虫,面容依然,一脸顽皮笑容。
我坐他对面,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叫小虫。
他倒坦然,笑,说:好。他又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我疑惑。
市报每周连载。他吐出六字真言。
我明了。永安市报,无数这里的人,周周都看我的小说,给我写信,或唏嘘,或赞叹,怒驾我鬼扯者也有之,但谁知,我写出去的每一笔都是真的,血淋淋,是我自己的痛及恨。我大概是全天下最愚蠢的作者,把心剖开给陌生人看,但你们不懂,没有人懂,我的兽们都消失,没有人会相信,他们是真,甚至没有人会明白,我为什么给你们所有的人看一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除了故事中的人,除了小虫。
小虫说:我来这里,是和你道别,你的这本书已经写完了,舍身兽的故事也早已完了,我也应该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我追问。
故事结束的人都应该离开。小虫说,这个道理,难道你也不懂。
所以,是这样吗?别的兽亦然。
但,小虫接着说我知你心中还有一个解不开的结,我来这里,是帮你解开。
什么?我问,茫然。
他们都很爱你。小虫说。
他一说,我就明白了,呆呆地,看着他,回答了这个在我心里问了一千次一万次却终于问不出口的问题,泪水直下。
别哭,小虫笑了,你的母亲也是兽,她叫做景兽。他们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更不能生育出下一代,于是一起造出了你。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做痴心兽吗?
那一刹,我知道了,痴心兽,我师抱我在手中,说这是我的痴心兽。是我痴心不二的兽。
我闭上眼睛,微笑。
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如何相爱,又是如何不能在一起。我不知道,但也不重要,他们相爱,并且,爱着我,如此,足够。
但你如何知道的,我张眼看他,笑着,问。
这是秘密。小虫说。
这广阔伟大的城市,这来来往往的兽,这一切,都是秘密,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为什么去,为什么遇见我,又为什么离开。这些,都是遥远的,宏大的,秘密。
我们以污秽愚蠢的灵魂,仰望这宏大,并,终于感激。
我送小虫出海豚酒吧,和过去许多次一样,他对我挥手,说:再见。
我也挥手,说:再见。
我们分别,很快隐没在城市繁复的街道中,即使再也不能相见。
晚上钟亮来找我去吃饭,庆祝我小说完稿,一边吃我的苹果,一边向我:如果我们结婚你要粉红色玫瑰装饰还是百合花?
我扬眉看他,笑,问他:你这可是求婚?
钟亮尴尬一笑。
我也笑:那么,要桅子花可好,白而寻常,略有芬芳。
春天过了就是夏天,满街都是老太太在卖桅子花,五毛钱一朵,廉价而丰盈,开放就是。
夏天的时候,永安城所有的人都能看见这本书了,人或人,兽或兽,看着这些故事,说:她说的这些事,都是哪里来的——工业城市之中,就是如此健忘。
但无所谓,我写出来,博你一笑,你一笑,笑过我所有的爱恨往事,笑尽我全部的风轻云淡,也好。
又或许,没有人明白我在写的,根本就是我们的城市,我希望它永安就叫它“永安”,还有顺利街长富桥,字字句句,都是我肤浅的祝愿。小说家就是这样,写下的所有稍纵即逝,隐去的全部却坚若磐石。
南方有城,城中有兽,兽有喜怒哀乐,人有聚散离合,著《异兽志》以记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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