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朱植上下打量。看管的兵士见他如此无礼,已经一脚踹了过去道:“看什么看,辽王殿下是随便看的吗,还不快快行礼。”
一伙“犯人”才跪倒,那青衣人大声道:“辽王殿下在上,千岁千千岁。”
朱植找张椅子坐下道:“你是他们的头?”
青衣人道:“小民钱贯,求殿下放了这些人,他们都是被小民招来辽东的,有什么罪过就处罚小民吧。”
朱植觉得奇怪,贩私盐在明朝可是杀头的大罪。这个私盐贩子倒还有点义气,没有给自己求饶,反而请求放过自己的手下。
朱植道:“放过他们,你一个人扛?贩私盐可是杀头的大罪,你一个人扛得起吗?”
钱贯眼睛黯淡,慢慢低下头道:“要杀要剐全凭殿下,只是他们大多上有老下有小,只是受小民的诱惑才铤而走险。小民自知罪责难逃,只是,只是……”
这样一个讲义气的私盐贩子,引起了朱植的好感,他很想了解为什么此人甘愿冒着杀头的危险还要渡海贩盐。朱植吩咐士兵把捆着他的绳子解开,带其他人出去,舱内就剩下朱植、杨荣还有钱贯三人。
朱植道:“起来吧,既然知道是死罪,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
钱贯一脸戚然道:“如果能正常从官府兑换盐引,谁愿意冒险贩私盐。小民前年见贩盐有利可图,也学着人家卖掉家里土地,再管别人借了一千两银子,置办了些粮草送到开平府,谁知道等仓钞就等了三个月,等拿到仓钞再兑换盐引的时候又拖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拿到了盐引到长卢盐场提盐的时候,又被告知无盐可兑,这一等又是一年,后来好不容易打听到辽东有盐,又疏通了半天换了几张辽东的盐引,再借了点钱租了这艘小船渡海而来,谁知道来到辽东才知道金州盐场关闭了。
家里这两年借下的高利贷连本带利已经两千两了,小民逼得没办法了,才又带上这些伙计,凑了二百两银子来辽东找了个老灶户处买了一百包盐。只等出手之后还了高利贷,小民也就洗手不干了,谁知道碰上了官爷。”
朱植久久不能说话,他十分理解眼前这位私盐贩子的痛苦。但这一切问题的根源还是出自那位妄图制订一个规矩就管万年的政治空想家朱元璋身上。老朱借鉴宋朝的经验建立的食盐专卖开中制异常烦琐。首先它并不是直接将盐贩卖给商人,第一步商人需要置办粮草送到边塞指定的地点接济军需。
第二步边塞的官员接收粮草后给商人开出“仓钞”。
第三步商人凭仓钞到盐运司换去盐引(引为食盐的重量单位,每引在不同地点,不同时代有所差异,大概在二百到五百斤之间)。
第四步凭着这些盐引下盐场支盐,盐场把盐引撕下一角。
第五步盐商把盐运到批验所报到,等待盐司检查,此时盐运司再撕下盐引第二角。但此时并不会立刻检查,一般要等到食盐达到规定数量才开始批验,数量是八万五千引。交验货物,缴纳税款后,检验所会撕下第三角。
第六步,盐商按规定把盐运到指定的码头向地方官员报告,完成销售后再撕去第四个角,然后再把盐引上缴户部与原来撕下的三个角拼合。
我得妈啊,真想疯掉了!这是朱植当年阅读有关明朝食盐专卖制度时第一个感受。他为了搞清楚其中每一步骤,整整花了一个小时时间,还特地画了一张示意图。所以直到现在朱植对这一过程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让人发疯的销售过程,哪里是做买卖,简直就是折磨商人的耐心以及证明挣点钱不容易的道理。因为这一过程即使再理想,没有任何阻碍,也要两年时间。
朱植当年在研究这个万恶的开中制时,曾经拍着桌子痛骂朱元璋混蛋到了极点。他知道,老朱之所以设置如此多的步骤,一是为了支持边防,二是基于对官员道德的极度的信任以及对商人极度的不信任,生怕在此过程中商人偷他们家一两食盐。
结果如何呢?首先一个问题积压盐引,这个弊病是由于国家掌管的盐场生产能力低下,无法即使以食盐兑现拿在商人手中的盐引,积压个十年是轻轻松松的事,有的商人甚至到死也提不了货。
其次,这种每一个步骤都有官员管理的制度,为无数帝国官员提供了“寻租”的条件,商人想快点获得官钞吗,边塞官员说:你得意思意思!商人想快点获得盐引吗?盐运司说:你得打点打点!商人想在盐场获得质量好点盐吗?盐场官员说:你得给点好处!商人想快点通过检验所吗?检验官员说:那就看你会不会做了。
任何一点都会卡你,想快想好必须贿赂,不给贿赂可以啊,时间上的拖沓会逼得压着本金的商人只想上吊。这层层盘剥下来,除非商人有雄厚的实力经营大规模的食盐,否则只能做亏本买卖。
最后,反过来必然造成私盐横行,导致食盐专卖制度无利可图。
食盐专卖就是一个专制政权下效率低下,官员寻租,扼杀经济活力的典型黑洞。帝国政府在处理盐商事务时,从来没有宣布过一项普遍性政策和指导性方针。具体的办法全部由各个官员单独制定。
虽然官员要同商人进行各种贸易,但他们从来不认为官府和商人之间是一种契约关系。在他们看来,国家高高在上,凌驾于契约关系之上,每个国民都有为其服务的义务。
整个开中制食盐专卖又是朱元璋一手缔造的一个混蛋透顶的反经济行为,它不但违反了经济流通中运转速度的基本规律,还成为了好心办坏事的典型做法。
这个卖私盐的义气汉子倒给了朱植一些启发,能不能对开中制进行一定的改革,使它成为辽东经济的增长点呢?朱植想了想道:“你说的可是实话,卖给你盐的老灶户是什么人?”
钱贯扑通跪倒道:“殿下,小民说的千真万确。要治罪就治小民好了,打死我也不会连累他的。”
朱植笑着道:“起来吧,本王什么时候说要治你的罪了?本王也对这盐引积压的问题伤透了脑筋。你看不如这样,你去把老灶户请来,本王想跟你们商量商量,怎样解决这个问题。放心,本王说到做到,你不用怕连累了老灶户。”
杨荣看着钱贯将信将疑的样子,道:“张兄弟,你无须担心,我们王爷金枝玉叶,难道还骗你不成?”
钱贯咬咬牙道:“好,我去请老卫,殿下不怕我一去不返?”
朱植哈哈大笑:“既然你能信得过本王,本王又岂有信不过你之理?”钱贯又磕了个头起身出去了。
第二卷 辽阔江天 第十四章 百废待举(2)解禁
朱植对杨荣道:“勉仁,你对这个开中制有什么看法?”
杨荣道:“开中制在程序上的确非常烦琐,但毕竟乃皇上制定下来的制度,恐怕不好改动啊。”他知道朱植已经在动开中制的主意,只是这个事办起来会很麻烦,一不小心还会给别人口实,于朱植不利。
朱植道:“为什么钱贯要冒着杀头的危险来辽东贩盐,还不是被这个开中制所逼?为什么灶户在倭寇未灭的时候,冒着生命危险回来煮盐,无它利益驱动尔。也就是说,食盐专卖于国于民都是有利的事情,但因为制度的缺陷造成了民众无利可图,被迫铤而走险。我为民请命,一定要让父皇明白其中存在问题,不改是不行了。至于你所说的麻烦,我倒没有考虑太多,为政者不为民请命,只知道明哲保身,这不是我的做法。”
杨荣有时候总是看不清楚朱植,比如这个时候,朱植仿佛横下一条心一定要触犯这个朱元璋一手制定下来的开中制。杨荣就实在摸不透王爷的打算,以专制权术那一套他又实在想不出对朱植有什么好处,惟一的好处是赢得盐商和灶丁的民心,可是这样的民心又有什么用呢?两人就这么聊着,过了半个时辰,外面兵士通传,钱贯带着三个人回来了。
朱植对着杨荣一笑:“你看,他多守信用。百姓总是很淳朴的,只是制度不当才逼得他们犯法。这是法的错还是民的错?”
钱贯上得船来,身后带着一名白发老者,岁月已经在他的脸庞上刻画了深深的印记,黝黑的肤色让朱植想起了罗中立的名作《父亲》。行过礼后,朱植让两人坐下说话。
朱植对那位自称卫海山的老人道:“老伯多大了,来辽东多长时间了?”
卫海山道:“小民五十有五了,来辽东已有十年,编在金州盐场下当一名灶丁。”
朱植道:“我听说三月倭寇骚扰,灶丁都跑了?老人家怎么还留下来?”
卫海山道:“小民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除了懂得煮盐还能干什么?倭寇来了小民就躲着,倭寇走了就回来。”
朱植道:“那盐课司的官员呢?他们回来了吗?”
卫海山道:“一个都没有了。”
朱植道:“那你们煮出的盐卖吗?”
卫海山叹了口气道:“除了留出每个灶丁的份子盐,其他的就想办法卖出去,找两个钱养家活口。小民知道卖私盐是大罪,可是不卖一家人怎么生活?现在小民带了两个一起卖盐的弟兄来向殿下请罪。”
朱植道:“他们在哪?”
卫海山道:“他们在岸上候着呢。”
朱植道:“快让他们上来。”
不一会两个人走进船舱跪在地上,一个红脸大汉,落腮胡子;一个黑脸大汉,浓眉大眼。卫海山介绍道:“这位红脸汉子是赵巨,这位黑脸汉子是马屠。两人都是迫不得已跟着小民才卖的,请殿下把罪过都责备到小民身上,放过他们。”
两名汉子磕头道:“殿下,事是我们一起做下的,有罪过也要一起承担。”
朱植笑道:“本王没有说要惩罚你们,先起来说话。”两人不敢坐着只站在卫海山后面,看样子这位老人显然是灶丁中的头目。
朱植又道:“本王知道,大家都有苦衷,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也不会故意触犯朝廷律法。今日在此,本王不会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只是想跟你们了解一下盐场的弊端,商量能不能有解决的办法。言者无罪,大家畅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