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吕奉先听了,却不禁想起前世白门楼下貂禅,貂禅终不能共死,他翻阅史书,有说归了关二,有说归了阿瞒,纵是美绝如花又若何?男人总是自私的,谁也不愿自己的女人,尤其还是为她一怒杀董卓的女人,在自己死后,于别的男人身下辗转娇喘……吕布自然也是男人,他若不在意这点,却也就不必杀董卓了!每每想来,总有一些遗恨!想不到,今生却有明知赴死,还愿共往的女子。
吕布站了起来,混身片甲作响,他长笑一声拾步向厅外走去,穆桂英绰着银枪,跟在他的身边不离不舍。这宅中已然空无一人了,吕布走到门口,却见那六十余岁的老门子从外边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他太老了,驼着背,一只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蓬松的苍发和鸟窝一样,夹着一个酒葫芦,手里捧着一个渗着油渍的桑纸包,大约是囟肉一类的熟食吧,闪进了那门后的小房间。
吕布的脚步声近来,老门子便探出灰苍苍的脑袋,咧着缺了牙的嘴笑道:“小少爷,穆小姐,大家都走了,你们怎么还在?”他那发黑牙缝里,还挂着几条肉丝。但吕布却没有怪责他的失仪。一个足够老的老人,这个年代,七十就是古来稀了,他已六十好几了,很难苛求他许多的;而一个这么老的老人,在这种树倒猢狲散的情况下,更难去苛责他什么。
“某记得,你乡下堂弟,不是过继了个儿子给你么?”吕布从那边上房间,自己动手搬了两张椅子到门口。放下椅子,他问老门子道:“没有给你遣散的盘川么?”
“有,有,老奴便是拿了钱才去买酒的……小少爷坐吧,我这酒太差,不请你喝了。”老门子危危颤颤地,搬了个小凳子出来,倚着门坐下,叹了一口气道:“老奴十四岁,就来这刘家帮闲,那时,少爷还很小,我常抱他,安人还没下聘呢,过了好些年,才过的门,生小少爷你时,还是我去请的稳婆,老了,少爷就让我看着门,其实我知道,少爷是想让我老了舒服点,那后生护院轮着更守着,有我没我一个样……我也不想离开了,安人刚才,给了我五十两银子,又指了院里两颗树给我做棺材,我就不回乡下了。再说,这宅子得住人,打扫,不然会有乌鸦来栖,彩头不好……”
他说着,喝着酒,就慢慢的声音越来越小,眯上眼睡着了。吕布解下披风给他盖在身上,把椅子搬到庄门口,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对穆桂英道:“坐吧。”
“大人……”
吕布望着前,没有回头,只是淡然道:“你若不弃嫌,便唤某一声大哥吧。坐吧。”
“规矩不可废。”穆桂英绰着长枪,就立在吕布背后,人比枪更坚拔。青聪马和穆桂英的座骑,就牵在庄外的栓马石上。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只有一匹马的声音,这让吕布和穆桂英,都有些惊奇,这时候,会是谁来?
那马很快就跑过拐角,远远看去,却是那樊知古!吕布有些动容,等他近了喘着气下了马,便问道:“你便回来做什么?某若有事,怕顾不到你。”
樊知古喘了好一会气,理理了头巾,才笑道:“主公,学生随主公家眷前去,只添麻烦罢了,不如前来侍奉左右,也好分忧。我对那些虎贲之士说,若不由我回来,学生便咬舌自杀,他们也只好放学生回来。学生不妄言,富贵险中求,若此次主公平安无事,便是学生今后再碌碌无为都好,念着今日这情份,他日自然少不了学生一个候爵的封赐。”
穆桂英在边上听了,给他逗得笑将起来骂道:“你这酸丁,倒是个真小人。”
“学生着实也想扮成大义凛冽,但实在无胆在主公面前拿捏,也自恃这点心思瞒不过主公,是以还不如老老实实说将出来,好过遮遮掩掩得心惊胆跳。”他倒说得坦率,把吕布也弄得挂起一丝笑意来了。
这时东边便喧嚣起来了,片刻就见仪仗委蛇拖迤过了转角,冲这边过来,却是宣旨钦差的排场了。正是不是冤家不聚首,来的大队人马拥在中间的,却是那翰林学士张洎!通常宣旨的,无非是宫中太监黄门,但这张洎,被吕布折辱之后,一口气数月来都郁积心头,只是皇甫继勋护着吕布,张洎畏惧吕奉先武勇,又见连李煜被吕布硬生生顶撞了,也没拿吕布怎么样,也就不敢来招惹他。今日知吕布便要失了圣眷,立马就要倒霉,故之专门讨了这奉旨的差事,要报当日殿上之辱。
那人马近了,张洎在马上看了,只冷笑道:“老夫专门慢慢走来,便等看这树倒猢狲散的好戏,果不出所料,嘿嘿!还立什么规矩啊!都这光景了,别说老夫不近人情,指不定就该阴阳永隔了,尔等快快抱头痛哭吧!还有那秀才,你也自去吧,你看这门外池塘,荷尽已无擎雨盖!他都自身难保了,你寄他门下,又有什么出头之日?”他是存了心,要看吕奉先最后孤家寡人的凄惨了。
他口中说“立什么规矩”是指那立在吕奉先身后,英姿态飒爽的穆桂英。吕布只淡然地望着前方,根本理也不理他,这种庸人,吕布哪里愿去与他计较枉自失了身份?但边上樊知古却抱着主辱臣死的念头,不肯受那张洎这般冷言冷语,他看着边上那穆桂英手中长枪,便笑答道:“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这原是苏东坡的名句,今日却因张洎相逼,提前了几百年面了世。
吕奉先坐在那里,听了笑道:“好句,知古,尔倒颇有点文采。但却莫要流连于此,淮阴何曾遗词赋?子房哪屑留诗名?尔可知否?”淮阴候韩信,张良张子房,建不世之功业,哪里会去弄这些文人骚客的玩意?
樊知古听了心中一震,深深一揖及地道:“大人金玉良言,学生拜领!丈夫在世,当开疆拓土,留下千秋美名,自有后人咏叹。”他听了吕布的话,见这主公以淮阴、子房相许,心中激荡不已,那脸上激动的神色,却是半点也没有作伪。
张洎在马上气得胡子发抖,只冷笑道:“你们便怎么这般那样的做戏,老夫手上圣旨一宣,便教你等如雪见沸水,再也笑不出来!圣旨到!尔等速速摆出香案接旨!”他手下的人马,也便聒噪着,和一在群苍蝇似的,教人不得安宁。
他望着兀自端坐的吕布,冷冷一笑,蓦地板起了脸来,双手高高擎起手中那卷黄绸,刻意拉长了圣旨喝道:“圣旨到!着虞部郎中、史馆修撰刘纲接旨!”
照朝廷体制,圣命钦差宣旨,在场官员除钦差及仪卫之外,均需下拜跪听,而接旨之人,更须摆出香案仪仗,跪拜恭聆,以示圣恩如沐。是以此时张洎高擎圣旨,脸上做出一副恭谨的神情,心中却早已自暗暗冷笑,眼神中闪出嘲讽的光芒,望向吕布,等着看这个不可一世、据说纵横千军之中的吕奉先,终究还是要跪倒在他身前的样子。
纵是你神勇盖世又如何?天威之下,还不是要做一条夹起尾巴来的狗!
他辛苦讨来这份差使,为的不就是借着天家之威,来在这个家伙面前出一出那一口鸟气!
一念及此,他简直已经有几分迫不及待了。
可是在他面前的那吕奉先,却兀自仰然踞坐,若有所思,却是根本连看都不往自己身上看上一眼。
张洎脸色微变,却又旋即隐泛出一丝喜色。
自有唐立国以来,哪怕再功高位显的高官名将,也不敢如此当面轻慢圣旨,不管这刘文纪先前立下多大的战功,单凭现下他在自己这个宣旨钦差面前尤自这般模样,自己就可以参他一个目无君上的大逆之罪,有身旁这一干大内御卫亲眼目睹,可谓罪证确凿,必可以趁机拔掉这一颗眼中钉。
只是他一触到吕布冷酷得不带一丝表情的脸,不知为何,心下却又不自觉地一阵发颤。
眼前这个刘文纪再不是他先前所认识的刘文纪。
虽然他对于传说中刘文纪的神勇一向嗤之以鼻,然而现下他手持圣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却又近乎直觉地感到,眼前这个汉子是一座他无论如何都撼之不动的高山。
天不觉渐渐阴了,有一阵没一阵的刮起风来,已是初夏,风中那热气熏得人心烦燥,张洎不知不觉间,竟已是满头大汗,双手高举过久,也微微地打冷颤了起来。
吕布淡然地望着前方,冷冷地,如寒冰一般,便在这初夏里,格外分明:“念吧。”
张洎再怎么手持圣旨,拿腔作势,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
他根本不屑去理会张洎,不论做不做忠臣,吕奉先岂是任张洎这等样人摆布的?
“大胆!”张洎终于脱口喝出这一句,他长吸了口气,努力止住心中不知因何而来的恐惧,环顾左右叫道:“刘纲公然抗旨,藐视圣上,快拿下……啊……”。
他一句话未曾说完,一杆银枪,便如凭空出现一般,冷冷地指着他,尽管还隔着许多兵丁,但他的咽喉间,却无端已感到那枪尖的寒意。
在他身旁环立着数十名手持刀枪御前护卫,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来得及阻止这个人,甚至没有人敢上前去面对这把枪。
但这时那枪尖已指着当先的兵丁额头,银枪握在穆桂英的手里,她一脸的杀气,杀意,她本不想当甚么捞什子的忠臣,她没有吕布的从容,但她那眉头纠结的怨气,脸上如严冬般冷冷杀意,却更使人心寒,任谁都不须解析便看得分明:明明她就是,在寻找一个生事的籍口!
樊知古在边上,脸上带笑,尽管没经过战阵的他,双腿在那文士袍下很有点颤抖,但吕布那稳如山岳的气势,却让他的心头,无比的稳定,他微笑着说:“诸位军爷,你们要知,这把银枪,却是当日随着我家大人杀入和州城的四十七人中的第一骑!横竖你们不过领份饷罢了,学生寻思着,我们唐人的天灵盖,怕不见比训练有素的宋军更硬些,便要试试这枪利不利,总也得钦差大人来试,却教这等吃份军粮的可怜人儿,来挡这精锐宋军都挡不住的银枪,不知哪来道理?”
张洎在马上吓得脸色青白,他凭仗着的,就是宣旨钦差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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