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累累也还是神情坚毅,从没有退缩犹疑。
然而现在,就像是无论对着天空射出多少箭,箭都会落下,对着风雪挥出多快的刀,刀锋也沾不到血。自然界这些无机质的现象和物质,在现在还蒙着神力和信仰的外衣,无形之中就是给予了生存在其中的人们无上的威压。他们崇敬自然,畏惧自然,以至于现在哪怕站在了长流水的身边,也没法生出一点儿的尝试心理。
没有办法的,过不去的,这样的念头在他们心里随着河水滔滔,慢慢生根发芽,继而根深蒂固。
这么说来,蚩尤实在可以算是一个异类了。
“不如……不如沿河向南折,也许别处有雨。”
有人这么说。
如同大雨之前试探的轻飘飘的那一滴雨水,在它落下之后,大雨终于迫不及待地降临了。
之前还是一片死寂的人群中,忽然像是发现了新的活路,一张张面孔的眉眼间都流露出鲜活的气息来。
“不错,回不去安邑,可以先找落脚的地方……”
“中原我们去不成,别的部落却敌不过我们。”
“还有着一条长流水,它不干涸,我们沿着河,总有水源,就算去不了中原,在这里也可以种的了庄稼,可以活下去。”
……
周围一片嗡嗡声,嘈杂地像几十根粗细不一的弓弦同时振动似的,一句接着一句。他们把先前未说,或者说早就在脑海中盘旋却始终不敢说的话都倒了出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主张,唯一的共通点是不能再想要去过这条河。
不敢再想中原的富庶,不得不安于既定的天命。
但是,不得不说,这样的念头实在很具有诱惑力,并且其实也很有道理。
我觉得自己都快要被说服了。
蚩尤的嘴角带起了微微的轻蔑的笑容,他抬起手,动作并不大,却像是一下子按了暂停键,之前嗡嗡嗡嗡响个不停的声音刹那间消失无踪。
有一瞬间,我的耳朵里还惯性似的残留着幻觉一般的嗡嗡嗡,而眼睛却再看不到一个人张嘴。他们一个个都抿着嘴唇,眼眸微睁,很紧张的模样。
很突兀的,在蚩尤还没有开口之前,我听到了人群中冒出了一个声音。
“我愿一同渡河。”
这凭借着六个字,如同摩西分红海一般使得他周围的安邑部落中的人向四面散开的男人,形容瘦削苍白,比起身材健壮的安邑人瘦弱矮小许多,就连人群中最娇小的那名妹子,都比他高上半个头。
当他从那妹子身旁走过的时候,两人的身高差距仍是让我产生了一种想要笑的感觉。总觉得,最近,我的情绪有点儿不太对劲——简单说来,就是貌似有点越来越不着调了……
也许,这是一种排解压力的方式,哈,我独门的,排解压力的方式。
他走向蚩尤,步子不疾不徐,好像刚才说出的话做出的决定并不攸关生死。先前因为个子矮被一个个小山一样的安邑大汉们挡在身后的时候,他看起来丝毫不起眼,但是当他真的走出来站在一大堆安邑大汉身前,就立马扎眼了起来。
鸡立鹤群,有木有?
好吧,这个词其实有点儿贬义,换个说法——充分地利用了对比的手法,高与矮,壮与瘦,用一群山一般魁梧的身躯凸显出一个娇小玲珑的……男人……
蚩尤看他的眼神显然是有点儿瞧不上的,尽管他是唯一一个支持他的想法的人。
不过我看他实在亲切,咱两在身高上取得了共同语言的先提条件~
“生死毕竟是件莫大的事情,我不愿挥霍自己能够控制的几次有关生死的选择。”
这个男人这么说,他并不是部落里的人,不记得是第几天的时候默默跟在了队伍的后面,从来没有出过声,存在感稀薄的就好像一直不存在似的。他长得比较清秀,五官轮廓比蚩尤他们柔和多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看习惯了蚩尤他们深邃鲜明的五官,再看看他的,总觉得有点儿模糊。
简单来说,就是拎出来看都能认得,但是一转身,就想不起来他的模样的那一型。无比路人甲的一张脸。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现在这样的时机,用着一点都不像在谈论生死的语气,平平淡淡地对着蚩尤开口。
“我站出来,是因为我有了可保此次渡河万无一失的方法。只要过了今晚,我便有方法渡河。”
蚩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和临猗同时点了点头。
天色渐渐暗了,部落里的人三三两两地聚着,在离开长流水不远处围成几个圈,避开了那河面白蒙蒙的一层水雾,篝火逐个亮起来。白天里阳光虽烈,到底也还是早春的时节,日一西坠,晒了整天的大地上腾起的不是干燥的热气,而是一股阴凉,令人不由地猜测本该蕴集在天上的云气,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锁到了地底。
还没有人离开。
长流水边四五里开外,起伏的山脉绵延延伸至西方,山石撑柱,有好几处巨大的石块像是对合的手指般堪堪顶住,十分陡峭难行。那是我们来时的路,而只有现在,才窥得全貌。
人们虽然仍是紧挨着坐在一处,却失去了过往的生机,偶尔,才有坐的近的人小声地交谈上几声。
我陪着蚩尤坐了,看着他的目光愣愣定在跳跃着的无比活力的火焰上,猜测着他是否也和我一样,想到以前大家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分享着彼此烤好的猎物,那样混杂却又欢乐的场景。
这样的回忆和现实的对比对我来说,实在是有些折腾,因为我总会不自觉地去想些更久远的事情,比如我还没有莫名其妙地穿越到这里,更加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把剑的时候。
你妹!
一想起来就忍不住爆粗口。
于是,我走到蚩尤对面,在那个笃定今夜能保安全过河的男人身边坐下来,看着他用手指在泥地上画着凌乱的线条。
对了,这个男人有个挺有趣的名字,玄夷,据说是南方天虞部落的人,也据说是个敬慕人皇‘神农’立志经历天下探索万物的游历者,还有阴谋论者说他是被自己部落赶出来的罪人。
——果然很‘悬疑’。
卜算
我看着玄夷的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倒不是随意的胡乱动作,而是像在推演着什么,登时就是来了兴趣,周易啊八卦啊,洪荒时候的推演是不是应该叫做天演论呢?……诶,好像这个很容易让人望文生义的词已经被人抢先用了啊。
玄夷的左脸颊的颧骨上,侵蚀着一片蛇鳞般的黯白痕迹,却不难看,很像漫画游戏里牛叉哄哄的boss们脸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点的纹路,挺神秘的。
玄夷的手指在泥地上一滞,那里被按下去一个指印,然后他转过头,目光竟是直直地对上了我的。
习惯了飘来飘去没人看得到之后突然和人来个对眼,这惊悚实在不亚于我曾经看过的那个眼对着眼的鬼故事,托了身子轻盈的福,我就向后飘了几步,而不是向后坐一个大马墩子。
……巧合,一定是巧合!
我试探着往左边飘了一点,又往右边飘了一点,然后玄夷的眼珠子往右边转了一点,又往左边转了一点。
他笑了起来。
我默默地飘回蚩尤的身边坐好,眼观鼻鼻观心,火堆里的木头爆了一个火花,发出一阵噼啪声响,我一个激灵,决定彻底自暴自弃,飘回了那把剑里面。
蚩尤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儿急切的期待。
“是否已可渡河?”
玄夷面上的笑容敛了下去,他笑起来的时候五官显得鲜明了许多,表情一淡,又恢复了那种奇怪的模糊,好像盛夏阳炎中的残影。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
“月将残尽,才是渡河之时。”
蚩尤也转过身去看他身后的天空,那里正飘起一线莹莹月光。我不知道这里是怎么计算月份和日期的,不过看那细的只剩下一条弧的月轮,总算还告诉着我自己大约还在地球——恩,起码没出现三个月亮啊血红的月亮啊紫色的月亮啊之类。
这月牙虽然薄薄一线,清辉却是不减,澄澈明净的月色照遍河边,被暮色笼上一层薄雾藏起来的长流水重又露出身影,水流揉碎了月色,泛着点点的银光。这样美好的景色,是在钢筋水泥的都市里看着那号称色比霓虹的各色彩灯所无法比拟的。
“安邑的河流,深不过没顶,而这长流水,长流不涸。只是否果有神佑于此,却不好说,也许,它只是另有源头……而如今若有哪处无有旱情,又可保如此滔滔不绝的河水,只怕,唯有洪崖境内……”
玄夷走到蚩尤身边,像是不经意地,和他保持了五步的距离。他站在比他高出足足一个头多得蚩尤身边时候,却是一点也没有被蚩尤周身悍然气势压下去,稳稳当当透出与他看起来不太符合的可靠。
“不过首领不必急躁,以玄夷所见,洪崖境内的至尊,也未必多么的看重中原。不过我知晓,便是伏羲陛下真要阻挡外夷入中原,首领必是也不肯轻易罢休的。”
他说的不疾不徐,却是缜密的没有一丝漏洞,蚩尤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我几次感觉到蚩尤的胸口起伏,像是要问出什么问题,却又在玄夷下一句话开始的时候,重又平复了下去。
得亏蚩尤心脏强健,换个身体不太好的,怕是早被玄夷这大喘气的说话方式整的心脏病突发了。
玄夷伸手指向月光下就像是一条银鳞的大蛇似的长流水,指尖还带着润湿的泥土。
“但凡是河,定有涨落盈枯,盈枯归于水,而涨落之势——”
他的手指慢慢抬起,指向夜空中那一线月牙。
“取决于月神望舒。河水随月,有涨有退,两极可距十肘,退潮时长流水就会失去现在的威力,水位急退,也流不快,渡河的机会,会高得多。我已算过,两天后下弦枯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