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乐得合不拢嘴,瞧向父亲的眼光中全然都是崇敬之意。隆庆笑道:“再取两只铜壶来,要窄口贯耳的那种。”
紫燕忙依言去库中搬了两只,依次放在了铜壶两侧。这种贯耳铜壶的口极窄,几乎只有如意壶口的一半大。“这壶多难投。”李氏皱了皱眉。却见隆庆朝她微微一笑,依旧是背对着铜壶,反而更向外走了几步,手里擎了三支竹箭,只见龙跃飞,矫无遗箭,三支竹箭稳稳地分别落在了三个铜壶口中。
李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众人也都瞧得愣了。隆庆病重已久,想不到今日气色竟然如此之好,投壶能投出这般绝技来,众人连陈称赞也忘了。
小太子却抱住了隆庆的腿,急着要学这门神技,“父皇,孩儿也要学这个。”
“投壶如治心,”隆庆好笑的拍了拍小太子的脑袋,“太傅没教过你司马公的话么,‘夫投壶不使之过,亦不使之不及,所以为中也。’”说着,他抬头瞧着群臣道:“殷太傅,我解的对么?”
殷士瞻为太子太傅已有年头,听到隆庆的问话,不由涨红了老脸,“老臣迂腐,不如陛下广博,水先生的这段话老臣竟没有在《通鉴》中读过。”
“这番话不是出于《通鉴》,”人群中忽有个清朗的声音说道,“不使之偏颇六三,所以为正也。中正,道指根柢也。司马先生早年著过一本《投壶新格》,论的是投壶之戏,述的是君子端方之理。”
“叔大果然渊博。”隆庆含笑对着人群中张居正宽清磊落的身影点了点头,亦笑道,“朕小时候顽皮,也爱玩投壶做戏,荒废了许多课业。有一天朕醒来时,看到枕边放了本书,是司马先生的《投壶新格》。朕后来才知道,那是先帝夜里放在朕的枕边的……”他说着声音渐低,似是想起了幼年的往事。
“陛下与先帝父慈子孝,当为百世之垂范。”自从徐阶走后,高拱与殷士瞻在内阁中争首辅之位,高拱雷厉风行,俨然已是说一不二的派头,但殷士瞻却顶着太子太傅的名头,两人互不相让,已是势同水火。内阁中只有张居正是可以争取的盟友,于是高拱含笑而立,目光却若有若无的朝着殷士瞻身上扫去,“叔大年富力强,才学也好,真是后生晚辈中少见的才的具备。”
隆庆轻声咳了几声,嘴角含着丝浅笑,目光却从张居正身上滑过,眸中墨色深了几分,淡淡道,“殷太傅年岁大了,教导太子过于劳心。叔大年轻,以后也一同入上书房教导太子读书吧。”
“臣遵旨。”张居正安奈着心中的激动,俯身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再抬头时,眼观鼻鼻观心,目光极是妥帖的瞧着地上,没有半分瞥去李氏身上。
一阵微风吹过,李氏栗然抖了一下,明明是和煦的仲春时节,她却忽然觉得身上有几分凉意。
到了夜里,李氏刚刚哄了小太子睡下,忽觉得殿门无声无息的开了,一阵风吹了进来。她甫一抬首,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接着便觉得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了她的眼上。
“陛下……”她看他一个人进来,警惊诧了一瞬,亟亟的想起身行礼。他却用手按住了她的肩,声音里透出几分疲惫,“不用行礼了,陪朕待一会儿就好。”
她点点头,无声的在他身旁坐下,忽然看到他的袍角湿漉漉的,不由问道“外面下雨了?”
“恩,”他轻轻的伸臂环住了她,她骤然觉得肩臂一紧,身体的温度亦升高了几度,“朕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安心。”
“陛下,”她挣扎了一下,躲闪着他的亲昵,“您的袍子都打湿了,臣妾去取件来帮您换上。”
“别哦组,别走,”他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发丝轻柔的拂过她的双颊,空气里飘荡着低低的声音,弥漫出几分苦涩,“就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李氏沉默了一会儿,放弃了挣扎。他半闭着眼睛,涩声道,“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的很失败?”李氏觉得他的手揽得越来越紧,心中说不出的惶恐。面色兀自强笑道:“陛下贵为天子,何出此言?”
他眼也未睁,缓缓道,“朕的母妃走得早,父皇也不喜欢朕……唯一的弟弟却一心要置朕于死地……朕生在天家,可是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享过半分人伦亲情……在朝堂上,朕任由这些个臣子们专权,玩弄朕于鼓掌之上……回到宫里,翁氏,陈氏,她们哪个不是处处算计着朕……朕只有个你了,可你的心也不在朕这里……”
李氏听得心惊,轻轻的掰着他的手指,依旧安慰道:“陛下,不要想太多。您是天子,您贵有天下,所有的人都尊敬您……”
“朕就算贵有天下,可连一个你也得不到,”隆庆的语声骤然尖利了几分,一双手却是不容置疑的箍紧了她,猛的把她拽入怀中。她凑得近了,迎面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她赫然心惊,“陛下,您喝酒了?”
“朕只喝了几壶而已,”他暧昧的笑,却把她打横抱起,放在了暖榻上,他俯身下去,轻轻咬着她的耳垂,低语道,“朕有江山,却没有美人。岂不遗憾。”
李氏直欲惊呼,却被他的唇舌封住。她别那股馥郁的酒气迫的透不过气,直觉得浑身酸软,脑中如乱麻一般。
天气已凉,窗外雨声淅沥,透过轩窗隐约可闻。她听到雨声,乍然唤醒心中一点清明,她狠狠的咬了一下,尝到了舌尖血腥的气味,“陛下,你答应过我,不会勉强我。”
隆庆闻言骤然松开了她,目光里复杂而焦躁,“你还是忘不了他?他那样对你,你竟然还是忘不了他?”
她推开他的手臂,拉扯着衣襟勉力遮住自己半裸的肩膀,身子却往后缩了缩,“陛下,臣妾不愿再瞒你。臣妾不是你的李贵妃,臣妾只是被皇后找来的一个替身而已……”
他的手指依旧箍的牢牢,另一只手却贴在她面上,手指在她唇上,眼上流连,空气里弥漫着说不出的暧昧,“他现在有妻有子,他心里哪有半分的地方容过你,你回去算个什么?”
“可他是我的丈夫,”李氏一边说,一边往后缩,他的手臂却揽着她愈发的紧,她退无可退,终于忍不住嘶声道,“我心里只有他……陛下,您放手,臣妾的夫君与孩子都在宫外……臣妾的心是随着他们在一起……求陛下成全。”
“朕明白了。”隆庆松了手,目光中的情欲一丝丝消退,他缓缓侧过面去,“是朕奢求了。有福气的是叔大,不是朕……等过了这几天,朕把宫里的事安顿好了,就送你回去吧。”
李氏心中又惊又喜,瞬时跪在了冰冷的金砖地上,期期艾艾道,“陛下,臣妾想求你一件事,臣妾的女儿……”
“小雪在皇后的宫里,你不用担心,”隆庆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朕知道你入宫就是为了找女儿而已,不然你也不会一直留下来。”
她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望着眼前人平静的面容,“陛下早就知道臣妾女儿的下落?”
“宫里有什么事项瞒过锦衣卫可不容易,”隆庆闭上眼睛,似在思索,“再说,小雪也不是你亲生的吧。再寄养回张家也不合适,就留给陈氏抚养吧。你放心吧,小雪在皇后宫中养的很好,朕给了她一道旨意,陈氏一门的安危都和小雪系在一起,皇后不敢怠慢。”
李氏心中巨震,不敢直视隆庆。
隆庆忽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李氏乍然抬头,赫然才看到他的面色青的可怕,眼圈周围尽是黑的。“黄锦,黄锦……”隆庆帝嘶声唤道,“把朕的药取来。”他叫了半晌,却见孟冲急匆匆的跑了进来,磕头道,“启禀陛下,黄大伴在坤宁宫中思过,没有陛下的命令,不能出来。”
“废物……”隆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嘶哑的可怕,他骤然转过一个念头,“是……是皇后……是皇后不让?”
孟冲磕头如捣蒜,却不敢答话。
隆庆涨的面色通红,厚重嗬嗬作响,喉间仿有异物塞住。他急急的用帕子掩住口,猛的咳了几声,方才出了口长气。他瞥了一眼帕子,迅速的掩在袖中。李氏慌忙中去倒了银瓶中的水过来,隆庆接过杯盏饮了几口,望着孟冲的目光却是犀利的怕人,“传朕的旨意,让秦福回司礼监,重司掌印之职。”
“我去看折子了,你歇息吧。”他的声音只透着平静。只听得脚步声慢慢离去,她觉得心里霍然空了一下,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失去了。
隆庆向外走了几步,忽然顿住了脚步,转过头去说道:“起来吧,地上凉,别跪着了。”
李氏闻言默默的起身,只听到殿外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声,隐约还有秦福急切的声音远远传来,“外面下雪了,陛下您别淋着啊。等老奴去拿伞。”
冬至过后,隔不了多久便要过年了。那夜隆庆走后,第二日就有太监来接走了小太子。接下来十几天的日子,她几乎日日都是掰着指头在过。可崇光殿中却从此绝了踪迹,再没人来过,出宫这事,竟像是太液池上打过的水漂一样,滑了几个涟漪就没了踪迹。
她按耐不住心事,悄悄派人去找阿保来问个究竟。谁知等到半日阿保也没来,到了晚间的时候,只来了两个面生的太监,一进门便冷冰冰的说道:“你就是李氏么?”
紫燕说他们无礼,刚要教训几句,只听李氏按住她的手,轻声回道,“是,我就是李氏。几位公公有何贵干?”
“咱家是奉皇后娘娘的谕旨,来送李氏出宫的。”
“皇后娘娘?”李氏微微诧异了一下,这些日子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想不到皇后禁足的谕旨已被解除。那两个太监翻了个白眼,十分不耐烦的说道,“快收拾东西出宫,还磨蹭个什么。”
李氏能出樊笼已经心情大佳,也不计较两人的态度,出宫的东西早已收拾过,宫里的事物她一概不带,依旧换上了刚入宫时的那套装束,紫燕挽了个小小的包袱站在她身后,却见那太监斥道,“只有旨意让李氏出宫,你跟着作甚?”
紫燕大惊失色,说道,“我服侍娘娘多年,怎能不跟着一起出去?”
“去,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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