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随着人们行着磕头的仪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今夜的主角也许不是那主台上黑面的帝王,凤花心中隐隐在紧张的祈祷着。
筵席自主座开始,分为两排。远远望去,嘉靖皇帝左侧是皇亲国戚的席座,景王伉俪紧挨着张淑妃坐着,再往旁边便是凤花熟识的裕王妃段氏,只是一个人冷清清的守着一座席位,脸上浮着红晕未散,不知是否因为天气潮热的缘故,发鬓珠钗微颤,自是形影孤单。
皇帝的左边坐着的却都是显贵重臣,当中第一桌坐着的是一位白须老者,看上去足有八十多岁高龄了,须发皆白,却有满脸慈祥和善之色,甚是让人觉得亲近。此时见众人都已落座完毕,那白须老者乐呵呵的捧着满满的酒盏起身道,“今夜天赐良辰,云开月现,正是吉兆。老臣在此恭贺陛下。”一旁的景王听他抢了头彩,心下暗骂无耻,脸上却丝毫不敢带出来,给皇帝的金樽中斟满了酒,毕恭毕敬的起身笑道,“严阁老说的甚是,这都是父皇的福运感天动地,儿臣也要敬父皇一杯。”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端起了面前的金樽酒盏,说道,“今天是团圆节,大家同饮过此杯,一应虚礼便都免了。”众人都附和着端杯饮尽,一时间觥筹交错,着实是热闹非凡。凤花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盏与阿保一碰,轻轻尝了一口,那酒好喝的紧,虽然倒出来浓稠微黄似是黄酒一般,然则入口绵香醇厚,又没有黄酒的半分辣味,只有一股桂花的芳馥萦在唇齿间,却是从未尝过的美味。
酒过三巡,眼见云雾渐渐散开,天上一轮圆月,衬着薄薄的几片淡云,投影在地上如水银泻地一般,瞬时便被灯影收去了。
诺大的湖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些星星点点的灯光,起先只是一两盏,远远的顺着湖对岸向筵席这边飘来,人们尚且没有在意。然而随着月幕一丝丝拉开,那灯光竟然愈来愈多,起初是沿着最远处的湖岸延伸,渐渐都顺风送过来,直至伸展到湖心处,目力好的隐约可以看清,却原来是小小的纸船上载着蜡烛浮在湖面上,只是这纸船逐渐密集,顺风而送,在湖面上铺展开来,竟似一块星幕般。
筵席上的人们开始注意到那灯光,纷纷指指点点。凤花紧张的向主座望去,却见嘉靖帝也放下了酒盏,迟疑的望向湖面,轻声向一旁立着的秦福吩咐了几句,一旁的张淑妃脸上也露出迷茫不解的神情。
“那是什么。”嘉靖蓦的放大了瞳孔,伸手只向对岸,人们的目光瞬时向对岸一片漆黑的宫檐望去。
对岸是青云宫,凤花嘴角浮上一抹不易察觉得笑容。
21。不知身在翠微巅(2)
那一片漆黑的宫墙上,出现了一缕幽幽的光亮,仿佛是借助那光寒的月色,透过婆娑的树影投在墙壁上,略微坠起些光影,虚幻的不似人间之物。
却见那光影微微一晃,便有一个窈窕女子的剪影投在那墙壁上,华服高冠,纤秾适度,仿佛是九天之外的仙子,误入了凡间;又似悔偷灵药的嫦娥,随时都将飞天而去。
一缕悠悠笛声忽然把地而起,人们心头都是一震,仿佛是有谁拨开了月夜的帘幕,须臾间,便有曲声伴着月儿坠入人间。
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
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
不知怎地,嘉靖脑海中忽而蹦出杜甫的诗句,眼前一片昏暗,便似坠入了迷茫之境。但听这笛声愈拔愈高,渐有飞入九天之态,在这黑暗寂寥中,似乎所有人的心都被瞬时抓紧,但听这不知何处飘来的天籁之声,心思见转平和安宁。心,亦向这笛声密密贴近。在这暗夜中虽无明烛,却亦似能有一丝光亮。
“那是仙子么。”嘉靖急急的问,伸手凭空指着对岸,似要抓住一般。
天籁般的笛声中,那剪影倏的一闪,竟瞬时不见,只遗宫墙上那个黯淡的光影,略微闪了闪便熄灭了,对岸又恢复到一片沉寂黑暗之中。
“在那在那。”席间又有人惊呼起来,顺着这惊呼声望去,却见那光影竟然出现在宫檐的琉璃瓦上。月凉如水,黄色瓦上光影琉璃,如一块粼粼的玉。那人影伫立在瓦上,如同立在一片水波之中。清风送过,月影中那上下翻飞飘舞的袖裙间,隐约露出的竟是女子赤着的双足,脚腕上拴着金环。
笛声蓦的一转,仿佛把人心从远处的方外世界牵到眼前,骤然间曲调婉转起来,说不出的旖旎风光。那瓦上的人影亦是轻轻一踏足,风送着金环上的铃儿“叮铃”作响,小脚却微微一晃,只是在琉璃瓦上划了个狐步,便没来由的拨惹岸边的人心头一颤。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只见瓦上的人影随着曲声而舞,宛若破茧彩蝶。笛声高亢处,密密匝匝如狂风暴雨般,那人影亦回旋急转,莲步频移,仿佛湖上漂荡的浮萍,随时都将在暴雨中湮灭于湖底。然而再大的风雨总有要停的时候,一曲将终,笛声渐渐黯了,若有若无的低低呜咽中,女子的身影也渐渐迟慢下来,只轻轻促着步子,柔柔伫立在远处,轻衫飘荡间,一缕曲音戛然而止。临风有客吟秋扇,对月无人见晚妆。那背影依旧俏然伫着,如同八月秋夜里悄绽的一株夜兰。
此时云开雾散,琉璃瓦上,霜冷凄清。女子的身影亦定格在月幕中,如一幅水墨图景。嘉靖站起身来,便要离席大步去追,张淑妃紧忙拉住了他的衣袖,说道,“陛下,还是让秦福去看清回禀了再去,莫是什么魑魅作怪。”
嘉靖迟疑的站住,且看秦福刚疾奔到对岸的宫墙下,那笛声愈来愈低,一缕清音若有若无之际,渐渐没了声息,仿佛从未有人吹走过笛曲一般。天上云遮雾盖,倏忽便黑了。那瓦上光影亦是一闪不见,黑暗中没了踪迹,也如同从来未出现过一样。没过多时,秦福便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手里却托着一只彩缎绣鞋,禀报道,“皇上,奴才追到青云宫外时,那影子又没了,宫墙下只捡到这个。”
嘉靖接过鞋来细看,却是寻常闺秀用的绣鞋模样,当中绣着一只蹁跹的彩蝶,看上去两只方能凑成一双,他仔细把玩着绣鞋,盈盈一握不足三寸,触手尚温,隐约还带着女子的体香。
嘉靖沉吟间转向了筵席,问道,“今晚宫内还有何人不在此处?”景王妃面上蓦然色变,低眉向姑母看去,却见张淑妃冷冷的站在嘉靖之侧,并看不出表情。
秦福躬身道,“回禀陛下,中秋庭筵之事,早已传旨各宫,并无遗漏。只是段婕妤因病告假,因此不在此处。”
“段婕妤……”嘉靖努力的回想着,脑海中却丝毫没有印象,回身望向席间,口中仍是吩咐着秦福,“宣她过来。”
不多时,段嫣儿一身白衣如旧,莲步轻移,来到席前。
“你便是如洵爱卿的小女儿?”嘉靖略带审视的盯着眼前的白衣女子,目光中却有惊艳。
“臣妾正是。”
“今晚为何不来参加筵席,”嘉靖生性最是严苛,此时见嫣儿面色如常,不似有病的模样,不免起了狐疑,声音中渐有严厉,“莫不是说病了?”
嫣儿斜瞥一眼嘉靖身边面如纸色的张淑妃,却含笑道,“臣妾今夜原本偶感风寒,适才卧在榻上休息,谁知沉沉睡去之时,却做了一个梦,仿佛在高厦之上舞蹈一曲,醒来不免冷汗涔涔,风寒竟也似痊愈了。”
张淑妃面色一松,随即眉头便皱了起来,很是阴沉难看。
“那宫檐之上,踏月舞蹈之人便是你?”嘉靖挑起了眉,却把手中的绣鞋递了过去,道,“你且试来看看。”
嫣儿伸出玉般纤足,轻轻往鞋中一套,只见大小适中,仿佛剪裁天然。
“陛下,”首座之末的黑暗处,忽然站起一个头带香叶冠,身着紫金道袍的道士来,朗声说道,“山人早与陛下推断过,今岁有一肖兔的段姓女子,乃是天上月中仙子下凡,是天帝派来提点陛下早日得道修仙的。今夜远观月色,见朔云流空,十面潮动,雾色隐隐,光华皆照婕妤娘娘身上,正应了此象。陛下切勿久久怠慢了仙人。”
“蓝真人指点的甚是,” 嘉靖面色肃然一凛,“给段婕妤赐座。”
严嵩之流,见事最快,此刻听嘉靖发话,赶忙都离席跪在地上,齐声恭贺皇上早日成仙得道。
凤花远远坐在末席,心中长舒了一口气,知是这一个月来辛苦没有白费,本是知道嘉靖皇帝喜欢修道,便想投其所好,让嫣儿以月中仙子之姿出现在嘉靖面前。不料嘉靖生性如此多疑,所幸有蓝真人突然解围,虽是意料之外,却带来了更好的效果。此时见席间灯盏重新燃起,一片觥筹喧嚣、拍马迎奉之声不绝于耳,眼见这主宾尽欢的下面,掩盖了多少明争暗斗,凤花一时心中甚感烦闷,见四下也无人注意自己,便悄悄起身离席。
22。不知身在翠微巅(3)
“你怎么在这里?”凤花站在湖畔无人处想透口气,忽而听到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惊喜的转身看时,正是久未见面的朱三。
“你,你……”凤花高兴的说不出话来,重重的拍了一下朱三的肩膀。自从入宫前在柴房外不欢而散,两人足有小半年没见过面了,有时想起在裕王府的日子那段日子,似乎也只有与这个老拿着番茄偷偷来找她来做面吃的朱三相处时,才会真正开怀的笑出来。
朱三被她拍的一愣,本来板着的脸也撑不下去了,笑道,“你还是这个样子。”
“你不生我的气了?”凤花俏皮的瞥了他一眼。
“开始是气的,”朱三瞪了她一眼,嘴角依旧衔了笑,“后来想想你做的番柿鸡蛋面,也就气不起来了。”
凤花打趣道,“那我走了后,你还有番柿鸡蛋面吃不?”
朱三老实不客气的瞪了她一眼,“古有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今有朱……朱三戒面谢凤花。”
两人玩笑了一会儿,凤花关心的问道,“你怎么会在宫里?”她眼珠一转,又笑道,“你是随裕王妃进宫来的吧,我早已猜到你不是普通的书房下人。”朱三有些迟疑,看向她的目光竟带了一丝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