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阁老已经八十多了,再精明的人也有昏了头的时候。这一年来,他被御史们弹动的慌了手脚,连儿子严世藩也远远的打法去了江西守孝,他恐怕是为了摆脱自己‘阿谀奉承的佞臣’名头,而有意为之”裕王鄙夷的一笑,“真是不知死活的鼠辈,还做这等跳梁小丑。”
安媛听他提到严世藩,忽然有些心慌的向铃儿瞧去,转眼铃儿也有半岁了,离严世藩出京居然过了这么久了。她回头见裕王正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赶紧遮掩的说道,“那后来呢?严阁老可是为了这事被陛下严办了?”
“父皇倒是很给严阁老的情面,”裕王慢慢收回了目光,他轻轻颔首,目光中却再无笑意,“父皇盛怒之下也只是责怪了严嵩几句,罚了他半年俸禄,倒也没有别的动作。”他说着顺势站起身来,勾身去看安媛手中的书卷,一壁奇道,“你在看什么呢,平日里倒不曾看到你读书。”
“没什么,只是无聊学学下棋打发时间。”安媛慌忙把书卷收了起来,“王爷贵人事忙,怎么来我这里厮混。”
裕王深深的瞧了她一眼,却是洒脱的一笑,“瞧你小气的,不过是随口一问,又不是要抢你的,这就开始赶人了。”
翩然飞舞如金蝶的黄叶便要落尽了,从一叶落而知秋,秋尽最后一片黄叶婉转低回的无声落下,不过短短的数十个日夜,紫禁城里却又似换了一番天地。轻薄的霜气笼罩了每一角砖瓦红墙,鸦声照例嘶哑的啼叫,嘎嘎然仿佛是沉重的压迫,落在人们心头。
傍晚时分,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洒下,京城瞬时笼罩在一片苍茫的寒意中。青云宫里却是红烛高烧,繁华富丽更甚往昔,宫中妃嫔贵妇纷纷呈上了名贵的礼物,无不都是来恭祝段嫣儿的复位。
嫣儿的复宠,张淑妃的失势,都只是一夕之间的事。一日天上,一日地下,这就是帝王家的恩宠无常。皇城里的人们最是惯于经历这样的事,久而久之,早已都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依旧趋炎附势的去巴结着身在高位的人们,而落到谷底的,无论曾经何等显贵,都手绢吗会很快的被人们集体性的失忆。
安媛本不愿来凑这样的热闹。奈何嫣儿偏偏没有忘记她,专程令人去冷清萧条的澪径轩里下了帖子,请她也来青云宫中参加宴会。安媛左思右想,身边找不到什么名贵的礼物可以呈上,便亲自下厨做了一锅炙煮,专程送到青云宫来。
远远的刚走到大殿外面,却见里面热闹的笑语喧嚣,顺风送了出来。
“恭喜娘娘授了贤妃的位,这可是四妃之首,难得的尊荣。可见陛下对娘娘的爱重,”里面传来一个老迈的女子声气,安媛听着她的声音觉得有些陌生,只听那女子续说道,“臣妇萧氏特此备了东海明珠一斛,二尺高的红珊白玉螭树一株,特此来贺娘娘的大喜。”
“徐夫人真是太客气了,”嫣儿的声音淡淡的传了出来,声音虽然不高,却很是诚挚,“金枝红珊瑚是海中至宝,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份心意本宫实是感动。”
安媛心下明了,这位徐夫人想必就是徐阶的夫人,徐阶虽然贵为文渊阁大学士,他的夫人却很少进宫拜谒后妃,此番想不到能凑巧遇到。
正疑惑间,却听有个年轻尖利的女子声气快语道,“二尺高的珊瑚树有何稀罕,臣妇此番专程献上九尺高的玲珑金枝珊瑚宝树一桩,以表严府上下对娘娘的忠心。”
这声音入耳却很是熟悉。安媛诧异的向宫内瞧去,却见一个窈窕高挑的女子站在堂中,身着一袭明丽的泥金丝的鹅黄色衣裙,长长的芙蓉缎裙裾曳在地上,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隐隐有些透明的光泽,却由金丝眼线勾成镂空的花状,远远看去如同在裙上开出一朵朵幽静的凤尾花。
严府里自欧阳夫人去世后,还有哪位女子可以掌家?安媛立在门口,只是沉吟思量,却见那女子一合掌,略带一丝骄矜之色的转过神来,正吩咐身后的丫头婆子呈上了一个金漆的托盘。
金漆盘中的锦布一掀开,赫然露出一颗华贵琳琅的宝树来,通体红翠,装饰满了玛瑙珍珠等物,比旁边徐夫人献上的那颗白玉螭树不止高了两三倍,这宝树不但大,且光晕更亮,珠光熠熠间,映的偌大的殿堂都亮堂了许多,耀的人简直睁不开眼目。
徐夫人霎时满脸通红,富态的圆脸上都是羞愧之色,站在一旁只是不敢言语。
“严夫人费心了。”嫣儿的眼锋里不易察觉的闪过一丝不悦,却笑的依旧清浅温婉,如三月里和煦的春风拂在心间,轻轻扬扬,翩跹有致。她的衣裙服饰却很是简单,只是素色的紫纱宫装,头发束成婉约的寿字髻,看上去不像是后宫的嫔妃,倒像是修道的女姑子。她的起居用度都比张淑妃简约许多,可偏偏面上的笑容不减往昔的清瘦淡薄。她看了一眼严府呈上的九尺高的珊瑚树,只是漫不经心的呷了一口茶,走到门前顺手牵过安媛的手,只是嘘寒问暖的说道,“李夫人在宫里住的可还习惯,皇太孙一切还好?”
安媛被她拉着向前走了几步,恰与那鹅黄衣裙的女子不甚擦肩。那女子尴尬的一抬头,两人目光相触,却都各退了半步,异口同声的说道,“怎么是你?”
一时间,两人都僵持在原地,到底是安媛反应快,恭恭敬敬的向那鹅黄衣裙的女子施了个礼,低声问道,“严夫人安好。”这女子虽然换了衣着装扮,但眉目神情,却依然是当日里在严府的样子,瞧她峨嵋杏目,神情妖冶的模样,不正是严府中的素馨么。安媛心底叹了口气,想不到这么快素馨就扶了正位。她脑海中忽然闪过欧阳夫人精明历练而又慈祥善良的模样,记得当年曾经为了自己打过眼前这个素馨,不知道时隔许久,她可还记得此事。
“原来你们认识啊,倒省了本宫介绍的功夫。”嫣儿微微惊异的她们俩。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果然素馨的眼眸中瞬时流转出一抹愤愤的表情,她伸着手指着安媛,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夫人由裕王府入宫,独立抚养着皇长孙。由陛下亲自下诏封为夫人,严夫人难道不知道么?”一旁的徐夫人不失时机的还击道。人人都知严夫人欧阳氏新丧,这女子乃是续弦,位份尚浅,想来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的出身。
素馨面上顿时有些僵住,神色也不自然起来。徐夫人却矜持的退了几步,恭敬地站在了朱红的柱子旁,反倒显得素馨更加张扬的引人注目。
安媛不免对这位徐夫人留上了心,只见她五十来岁的年纪,很是富态的身材,穿着一件天鹅丝绒的宝衫,面相也是一团福气的很是喜人,若不听她说话,就如一位寻常的乡绅太太一般,真不像一位一品大员的夫人。
到底还是嫣儿出面解围,笑着对安媛道,“李夫人又给我带什么好宝贝来了,快呈来看看。”
安媛微有些尴尬的呈上了一个热腾腾的石锅,干巴巴的说道,“臣妇别无所长,只能亲手做了一锅炙煮,实在太过微薄了些,望贤妃娘娘不要见怪。”
一旁的素馨瞧见安媛送的礼物这般寒酸,便轻蔑了“哼”了一声,以示不屑。安媛更是觉得尴尬,端着石锅不知如何是好。
“既是夫人亲手所作,已经足感盛情,”嫣儿微微一颔首,吩咐左右宫女接过那石锅,“这炙煮先端到本宫的桌子上去,等皇上来了再一起享用。”
安媛心里一热,有些感激的抬起头来,却见嫣儿也正瞧着自己,乌色的眸子里光晕流转不定。
此时宫中贵妇鱼贯而入,皆是手捧珍宝前来恭贺嫣儿的复位,种种阿谀奉承之词顿时塞满大殿。嫣儿自是应付不暇,只听礼乐之声大作,悠扬的丝竹扬起贺颂的曲调,转眼已是到了开宴的时候。
因为参加夜宴的都是女眷,各自言笑晏晏倒也并不拘束。嫣儿居中在主位上坐下,在侍女捧来的赤金云子盆中浸过了手,方才澹然笑着开口道,“今夜乃是本宫的家宴,诸位既来之则安之奇Qīsūu。сom书,不必太过拘束,放量而用便好。”
安媛独坐在末席不起眼的座处,眼见来的宫中贵妇甚多,便是裕王的王妃福华也到了,都是身着正统的瑞锦濡裙宫装,热热闹闹的挤满了大殿,都并不起眼。
然而嫣儿下手最显眼处坐着的却是素馨。平时素馨就最爱出挑,此时她姗姗然站起身来,捧起酒盏笑道,“娘娘千秋鼎盛,又逢晋位大喜,臣妇谨表率诸位内命宫妇,向娘娘进一杯,祝娘娘芳华永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严嵩乃是内阁首辅,他的夫人自然是百官命妇之首,这酒若是严嵩的先夫人欧阳氏来敬,自然是没有什么错处。可是素馨不过是严府的一个出身卑微的通房丫鬟,纵然有严嵩宠爱抬举做了姨娘,到底还是个未扶正的侧室,人们看在严氏的权势气焰上人人都笑脸相迎叫她一声严夫人,但心里却都不知是怎样的鄙夷。偏偏素馨不知高低,还要掐尖出挑,此时见她洋洋得意的立在人群中,鹅黄的宫装配上千叶簪金的大牡丹翠头,华贵夺目的简直要超过了坐在主位上的嫣儿。立在安媛身后的紫燕忍不住尖刻的小声嘟囔了一句:“若不知道的,准以为这是明媒正娶的严夫人呢。”
安媛心下觉得不妥,便睨了紫燕一眼,低声斥道:“快住嘴,还胡说个甚。”
远处的素馨脸上微微一红,也不知是否听到了紫燕的话。但她心知有段贤妃撑腰,也并不放在心上。
果然,主座上的嫣儿目中光华灼灼,粲然说道,“这金桂酒是本宫的最爱,原是要在小雪那日取了雪水,又在端午那日太液池边的金桂树上撷了桂花酿成了酒,于重阳日捡个背阴的山头储埋三年,才能取出饮用。此酒入口绵柔甜腻,却最是容易醉人。本宫初入宫时,第一次饮此酒就过了量,竟然沉沉醉去……”说着,她抬眼四顾,像是寻着什么人。安媛听她提起旧事,蓦然心中一动,想起当年自己和嫣儿酒量都浅,空居青云宫时曾经喝的大醉。此时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