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哑了半日,说道:“我实不知这山这般辽阔……”兰芽走到一棵大树下坐了,将孩子放到一旁,轻轻揉着两膝。
真金忽然朗声吟道: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这是坡老的名作——“游兰溪”,贺兰芽的名字正典出于此。
真金高吟罢了,向山下一指说道:“门前流水尚且能西,你我两个大活人,便走不出这大山了么?你这般沮丧,可大大地对不起给你取名字的人!对了,你的名字是谁替你取的,你父亲?还是你外公?啊我知道了,那是苏东坡!”
他走到兰芽身边,顺手从兰芽头上扯起一根青草。兰芽向旁边一闪,他忽然失惊打怪道:“啊哟!幸亏苏东坡游兰溪,见到的是兰花嫩芽。倘若见到枯枝败草,那你岂不就得叫贺枯草?”
许是方才那颗蘑菇果真灵验,他精力一复,立刻恢复了本色。只此时胡说八道,并未奢望兰芽接口,却不想兰芽转过头来,正色答道:“我的名字,并非出自‘山下兰芽短浸溪’。”
真金忙问:“那是什么?”
兰芽轻轻道:“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真金一愣,顿了半日,一笑说道:“贺兰山,那在哪里?为何要踏破了?山又如何踏得破?这句不通,好没道理!”
兰芽不再说话,只望着远处隐约浮动的流岚雾霭,定定出神。
过了许久,怀中孩子皱眉伸手,似乎要醒,兰芽用手轻拍,低声哼起歌儿哄他。
真金抓抓头发,从怀中取出水囊道:“我去找些东西喂他。”
兰芽还道自己听错了,问道:“找什么东西啊?”真金却已钻进了树林。
兰芽低头看着孩子,心下疑惑不已,不知在这深山之中,他能找到什么东西来喂这半岁的婴孩。
等了不久,便听真金在树林里唤她过去,她连忙起身,一瘸一拐走进树林:看见真金立在一棵又高又直、树干长满白色绒毛的树下,手里横握着他那把长剑。
“瞧我变个戏法儿给你瞧!识得这棵树吗?”
兰芽摇摇头。
“这叫桦树。”真金蹲下身子,横剑在树根旁轻轻划了一个小口,从地上随意拔了根干净的草棍插在上头。
兰芽不由小声喊了起来——竟有一股清澈的汁液顺着草棍像泉水一样慢慢流出来!
真金将左手的水囊小心靠在树上,汁液尽皆流进了水囊之中。
“这……这树汁……能喂孩子?喂得饱么?”兰芽连忙问道。
真金笑道:“连你也喂得饱!过来尝尝。”
兰芽走过去,接过已接了半囊树汁的水囊,闻了一闻说道:“好香!”
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眼中放出惊喜的光芒,忙将水囊凑在孩子的小嘴上。
孩子刚刚醒来,正转着小脑袋找奶喝,一碰到水囊的嘴儿,便一口接一口喝了起来。似乎全不诧异今日的奶汁变了味道。
兰芽听着他“汩汩”下咽的声音,与真金对视一眼,都是心下欣喜:虽然草木汁液,只堪救急,但也总算聊胜于无。
孩子喝了许多桦树汁,咿呀几声,又睡着了。真金和兰芽也趁机喝得饱饱地。
桦树汁清甜馥郁,兰芽一来又饥又渴,二来从未喝过这样新鲜别致的东西,转眼间将一颗桦树仓促间流出的汁液喝了个干净,又踮起脚尖四下张望,想看看这样佳木还有多少。
真金瞧得好笑,说道:“桦树生必成林,放心罢!”
两人休息了大约半个时辰,将前日剩下的兔肉分吃了,才又打起精神,重新上路。
这一日走到傍晚,已进了深山腹地,因始终不见追兵,两人心中都是大定。
孩子喝了几次桦树汁,十分满足,乖巧得很,一声儿也不哭。
日暮时真金捉到几只青蛙,在空地上生起火来。
兰芽将孩子放在上风处躺着玩耍,自己走去捡拾干柴。
没走多远,一阵风吹来,隐隐闻见松枝焚烧的气味。兰芽停下步子,回头看了看,心中纳闷:自己明明站在上风处,这味道从何而来?
正想不明白,真金从后头匆匆赶上来,走到一块大石下,手脚并用攀了上去,直起身子张望。
兰芽在下问道:“有人么?”
真金从石上跳下,脸色铁青,咬牙说道:“四面俱有火起!好毒的周察,为我一人,他竟要烧尽这四面大山!”
兰芽先是白了脸,跟着忽然想起:“不对啊,盛夏时节,树绿草青,哪里烧得起来?”
真金道:“上头草青,下头却是历年的陈草,天气炎热,烧起来快得很。”
兰芽跺脚道:“那还不快逃!”
真金哼了一声:“逃?山火烧起来,除非你能求来一场大雨,不然跑死马,也照样追得上你!”
他说着话,从怀中取出火石火绒,晃着了,向地上干草稠密处一扔——火苗腾起,扭了几扭,瞬间就蔓延成一片!
27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兰芽初时不解其意,略一思忖,便即明白:他是要赶在山火到来之前,抢先烧出一片空地来避火!
真金已大步赶回去抱孩子,途中回头冲兰芽大喝一声:“站远处看着!”
兰芽快步避到大石后头,心中不断回想周察的样貌,越想越觉此人行事令人胆寒——这一片山脉只怕方圆不下千里,就算深山无人,但山间无数生灵树木就此一火焚之,这是多大的罪孽!
——更何况纵火易,救火难,当真不可救时,波及周遭市镇村落,这——
兰芽不敢再往下想,只觉额角突突跳动,两腿发软,站不稳当,却又坐不下去。
真金转眼间便赶了回来,匆匆将孩子放在大石后头一棵老树桩上。二人抬头看时,不知是云是烟,已将挂在山坳的太阳遮得模模糊糊。
真金恐风向突变,使长剑将身畔细小树木逐一砍断,拖得远远地扔进火里。几棵数百年的老树奈何不得,他便三两下攀上树去,把能砍下的树枝统统砍下。
兰芽在他与周察派来的人打斗时就已经见识了他的身手,此刻见他爬树砍树,灵猿一般,心思更是敏捷已极——虽当此生死关头,不由得心中也安定了几分。
真金燃起的火头烧了大半个时辰,烧出一片极大的空地。此时四下的火势渐渐大起来,不用登高已能清楚看见。西边天空通红一片,也不知是晚霞,还是火焰。
二人不敢迟疑,立即转移到余烬未冷的空地上去。没了树木遮挡,一条宽约两尺的小溪弯弯曲曲显现出来,虽适才被大火烤干了不少溪水,但仍能没到脚腕。真金蹲下身,捧水喝了几口,笑向兰芽道:“天不亡我!”
他四下踱了几步,长出一口气道:“周察这是要青史留名了!这场大火,只怕连项羽在阿房宫烧的那一场也相形见绌!”
兰芽心中疑团早存,此刻不由问道:“你于中土文明,知之甚多,那是什么缘故?”
真金道:“我父王深信‘天下可马上得之,不可马上治之’,因此幼时请了许多大儒教我读书。汉家文明,源远流长,这一节,我向来是十分敬佩、羡慕的。母亲生我时,适逢禅僧海云和尚云游漠北,因此连名字也是请他取了个汉名。”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
兰芽想起他前日在船上大叫聒噪,说他的名字是个大大有名的和尚取的,是“真金不怕火炼”之意,不由扭过头去,也是一笑。
真金道:“今日这场劫数,若能平安度过,咱们便也算是同生死共患难了。有这点情分在,我许你一桩事——不要替你家相公求情,另想一件事!”
兰芽迟疑道:“你怎知……”
真金正色道:“那日我在周察的后花园见你,也不过认作个可敬之人。后来我出门忘了带钱,在桑树林中给人打骂,亏你解围……”
兰芽惊道:“那日……你已知是我?”
真金笑道:“我起始并未认出,但你那小丫头脸上给蚊子叮咬的伤痕还未痊愈,我看得真切,自然想得到是你们女扮男装——这一回我却大大惊异:宋人中尽有烈女贞妇,但既称节烈,又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救一名陌生男子,这就少见了。”
他谈得兴起,对兰芽所作所为评头品足,口无遮拦、大肆褒贬。兰芽起初听闻烈女贞妇云云,只觉别扭,但随即也便坦然。只觉此人评论大宋女子,便有如顽童指摘长姊衣着,愈是严肃认真,愈是令人好笑。
心中忽尔感慨:忽必烈便再怎样请来大儒教他,也仍旧教不出一个真正的汉家男儿。
真金见她口角忽噙笑意,问道:“你笑什么?——后来咱们又几次三番遇见,我想先既有恩,又复有缘,正该好生回报一番。我知你要往临安寻夫,便许了你‘夫妻双双把家还’,那可是说真的,你莫认作玩笑。只要你夫君没犯了弑君的罪过,我都能遮掩过去。只有一节,你须劝得他不可再与我大元作对!”
他说得诚挚,兰芽倒疑惑起来,只觉他十分好呆——难道此时自己一口应承劝夫君安分做个顺民,他便当真肯为遮掩不成?纵然此刻应下,到时依旧我行我素,他却到哪里寻人去?
兰芽并不知蒙古人有一桩好处——说出的话必然算数。蒙古人中纵然是最为人不齿的男子,也是言出必践。许多蒙古人只因为酒后一句醉话,便失去了最宝爱的骏马、宝刀,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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