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走到一处绿草茸茸的山坡时,真金道:“前面似乎没有吃饭的地方,我去拾些柴禾来。老何好像送了只鸡,天气炎热,虽是腌了的,也该尽早吃了。再吃两块冷饼子,凑合一顿罢。”
兰芽点头答应。
真金拾来柴禾点燃,将阉鸡连大瓷碗放在火上,从怀中取出饼子,大口大口吃将起来。
兰芽将饼子泡在鸡汤里,也吃得津津有味。真金忽道:“老何将他们家的花露吹得天花乱坠,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宝贝,我来瞧瞧。”说着上车将花露拿了下来。
兰芽只顾吃饼子,也不曾抬头看。忽听真金大声道:“这哪里是花露?分明是酒,老何装错了!”
兰芽抬起头来,便看见真金将瓶中之物一饮而尽。
真金喝酒向来如同喝水,可这一小瓶酒喝下肚,他惊奇万分地“咦”了一声,白皙的脸庞上立刻泛起了一层红晕。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瓶子,皱眉道:“这是什么酒?好辣!啊,头有些晕!”说着踉跄几步,坐到了草地上。
兰芽吓了一跳,心道:难道这瓶中不是花露,也不是酒,竟是毒药?
啊,难道老何知道他是蒙古人的燕王,要毒死他?
便在这时,真金低低□了一声,身子一歪,躺倒在了地上。
兰芽愣了半日,走过去用力摇他的肩。他挣扎着睁开眼睛,耳语般说了句:“别吵”,随即又闭紧了双眼,一动不动。
兰芽捡起他掉在地上的瓶子,小心放在鼻端闻了闻,只觉辛辣之中似又裹着几分甜香,实在辨不出是什么。
她丢下瓶子,又来看真金。他面色潮红,鼾声阵阵,竟是睡着了!
兰芽皱着眉头想来想去,委实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者若真是识破了真金身份,即便心存忌惮,不敢当面下手,但也不该将毒药下在原是送给自己的花露瓶中啊。毒死了自己事小,毒不死燕王,所为何来?
若不是下毒,像真金所言,是弄错了,将酒当做了花露——那也不对啊!兰芽见识真金的酒量何止一回两回,慢说三寸的瓶子,就是三尺的大缸,也绝喝不倒他。这……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兰芽前后看了看,荒郊野外,阒然无声。
照理马车停下许久,毫无动静,后头的护卫早该过来察看。但偏偏真金昨日有令,教他们“缓缓而行,休惊好事”,因此护卫生怕一不留神,惊散了交颈鸳鸯,惹得王爷大发雷霆——是以这里迟迟不走,他们也就远远地在后头跟随,绝不多事上前来问一声。
真金既沉睡不醒,兰芽自然想到逃走,但只稍一动念便即打休。
坐下来将手中饼子一口一口吃完了,爬上车子坐下,将车帘掀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真金,要瞧他究竟是醉是睡,是死是活!
41第四十一章
真金睡得很香;偶尔嘴角轻轻牵动,手掌一忽儿摊开;一忽儿虚握成拳;像个小孩儿似的。
拉车的马就是那日买的白马;赶了几天的路,总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自自在在地在那里啃食青草。偶尔看一眼真金和兰芽,似在诧异。
真金这一觉直睡到日影西斜。他打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扭头看一眼兰芽;皱眉道:“妹妹;我头疼——我这是怎么了?”
兰芽忙从车上爬下,站在他身边远远地问:“你是怎么了?”
真金道:“头疼!”
兰芽道:“你喝了那瓶‘蔷薇露’里的东西;就睡到了这时!”
真金挠挠头道:“岂有此理!你把那瓶子拿来我瞧。”兰芽用手一指:“就在你身旁。”
真金拾起瓶子,闻了闻,咋舌道:“这酒好烈。我从未醉过,今日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嗯,喝下去,就像喉咙里一道火线烧过,虽辣得紧,却也痛快!”
兰芽迟疑道:“这当真是酒?”真金宿醉未醒,只觉乏力,想站起来说话,用手撑了撑草地,又颓然放下,说道:“你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是毒药!”兰芽小声说。
真金一听这话,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左右看看,空山无人。
他向前走几步,盯着兰芽问道:“你为何不逃?忙我死了?”
兰芽冷笑道:“死一个王爷在我面前,我便逃到天边,怕也得被捉回来——不是怕你死了,是想瞧瞧你究竟死不死!”
真金悠悠道:“那我现下活着,你待怎样?”
兰芽“哼”了一声道:“还能怎样?你既起得来,赶紧赶路罢,天快黑了。”说着自顾上了马车坐下。
真金叹了口气道:“你放心,我便当真死了,听了你这话,也会爬起来替你赶车!”
此时日头将沉,山坡上树影阴森,兰芽给他说得身上一颤。真金玩味笑道:“害怕了?乖妹子,不怕,有我呢!”兰芽竖起双眉道:“你再说这些风话,我就死在你面前!”
真金道:“我可不怕你死,我盼着你死呢。最好咱们都死了,轮回转世,将这一世忘得干干净净。你说好不好?”
兰芽向车里头坐了坐,不再理他。
真金自问自答了几句,忽然又想起老何
来,一头赶马一头说道:“这人看着豪爽,却还是把最好的酒藏了起来,不请我喝。哈,不请我喝我也喝了!他送你的花露,定然也是次一等的。”
他这一提,兰芽才想起,何家送了两瓶花露,不知其余的可曾错装。当下打开那只木雕小盒,把剩下的那一瓶取了出来。
瓶子色作黄绿,外头看不出什么,兰芽把塞子取下,倒了两滴在手背上,伸舌尖舔了一下,立刻呛得咳嗽了起来。
抬起头,见真金正回头看她,不由脱口而出:“好辣,这有什么好喝?”
真金伸手把瓶子抢了过来,放在鼻端深深一嗅,长出了一口气,陶醉道:“好东西啊!”
见兰芽皱着眉头一脸嫌弃,遂笑道:“不懂了罢?这酒跟你是一样的——你想,你若是跟我和和气气、不吵不闹、百依百顺地,那还有什么意味?”
他说了这话,知兰芽定要发怒,一眼不眨地盯着她。却见兰芽置若罔闻,眼睛定定地望着远处,似在极力回想什么,这句话竟不曾听见。
“我知晓了!”她蓦地两手一拍,倒唬了真金一跳。
“不是何家吝啬,这酒,他们也没见过,拢共就这么两瓶,都在这里了!昨日何老伯把梨子酒赏给下人们喝,制花露的那几个人得了一大坛。定是他们不知怎地弄错了,把酒倒在了花露里头……”
兰芽此时才恍然大悟——她亲眼目睹了“蔷薇露”是如何得来,当时还十分奇怪:为何花露熏蒸之后,再重新凝结,香气便浓郁了许多。此时想来,虽仍然不明其理,但却知花露瓶中的酒比先时浓烈,定然便是熏蒸过了的缘故。(注)
她将制花露之法详细地向真金学说了一遍,又道:“咱们该回去何家,向何老伯说明此事。这是从未有过的东西,他依法炮制了贩卖,定能赚一大笔钱——走啊!”
真金听了兰芽的话,低头不语。
兰芽一再催促,他才徐徐说道:“酒是好酒,却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必回去了罢!”
兰芽问道:“这是为何?你才不是还夸它好?”
真金沉吟半响,终于说道:“昔者帝女令仪狄造酒,进之于禹。禹饮而甘之,却说:‘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
这是“战国策魏策”中的一段话,兰芽并没听过。但商纣王“酒池肉林”的典故却是知道的。当下问道:“酒已有了几千年啦,亡国的就那么几个!纣王那样的,不喝酒,也还是要亡。”
真金叹道:“蒙古人爱酒如命,常怪酒坊酿不出更浓烈的酒来。你们宋人不是有句话叫:‘蒙古人见了酒,如同骆驼见了柳’?这酒醇香浓烈,连我喝了都要醉倒。愈醉愈爱喝,愈喝愈爱醉——听母亲说,成吉思汗有回点将,三十四个大将中有五人醉酒不到,他当场便将这两人斩首示众。但直到如今,这类事始终还是无法杜绝。那还只是软绵绵的马奶酒和葡萄酒!”
他缓缓摇头:“这酒的制法眼下只你我二人知晓,断不可再传到第三人耳中。”
他说到这里,从怀里将那花露瓶子拿出,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拔去木塞,将一小瓶烈酒尽数洒在了车旁的草地上!一股浓烈霸道的酒香登时弥漫开来。
兰芽愣住了。
她自识得真金以来,只觉此人身上无半点矜持尊贵的味道,以致常常忘了他原是个王爷。但此时他开瓶倒酒,这么小小一个动作,倒令她想起了当初和季瑛谈到元将伯颜时说的话:“敌国有将如此,令人惊心”。
忽必烈有子如此,岂非更加令人惊心!
她低下了头不说话,真金在白马背上抽了一鞭,喝道:“走快些,不然赶不上投店!”
白马嘶鸣一声,加速向前奔跑。真金将手中那个小瓶子远远地抛开,纵声大笑,念了一句李白的诗: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嘚儿,驾!
这一日直到天色黑透,方才赶到刘郎浦。
真金正向小二问话,却见一人从店外进来,径直向自己这边走来。正是他的一名护卫。
兰芽也认得此人,在一旁看着,并不出声。
护卫向真金附耳说了几句话,拱一拱手,出店去了。真金转过头来看兰芽,面上似嘲讽又似怜悯,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兰芽给他看得心中一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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