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野草瞬间枯萎,就连那有了些修行的树精也收敛了枝叶,那些开的灿烂的花朵似蒙了层尘般灰暗下来,万物悄然婆娑,归于沉寂,苍生四下张望,茫然的抚着胸口,那里,没由来的痛着。
突然!雨幕击打下的结界骤然紫光暴涨,继而一寸一寸褪去颜色,待看清结界内的场景,众人齐齐退了一步!
漫天遍野晶莹剔透的六花悄然吐香,那刚还叱咤风云叫嚣的身影此刻躺在六花丛中神情安详,胸口大洞中不断涌出的鲜血滴落在疮痍大地,转瞬便开出花朵,似是把所有养分都用于养育这一朵朵晶莹剔透的花儿,紫袍下的身躯渐渐失去生气,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精美瓷器,而那白衣身影伫立在花儿堆成的海浪中,倒提着一柄精致的长剑,剑尖上还有鲜血来不及落下。
此刻的苍生本应欣喜若狂,可如今全场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不断的用眼神示意他人上前看看,却无一人敢踏出一步,僵持良久后不知是谁迟疑着问了一句:“她……是不是疯了?”
血月光芒洒在六花堆积出的海洋上,风卷黄沙拂过,血色浪花一波一波涌上天际,那袭白衣也沾染了这份猩红,她伫立在血色六花中,仰天狂笑,犹如魔障。
“哈哈哈……”
天地都因这笑声震颤,魔城外的桃花随着笑声颤抖,花瓣簌簌落地堆积成烟,迷尽了来时路,她笑得疯狂,笑得刺耳,仿佛痴了一般不断狂笑,除了笑再说不出什么,她只知道笑。
那笑声似带了股蛊惑人心的魅力,众人紧紧握住自己的耳朵,不敢去听,连连退了数步。
莲夙还在笑,血色六花丛中的身影笑如剪影,笑得山河震颤,笑得六海滞流,不知是在笑老天捉弄,还是笑自己荒唐,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将青丝剑塞入她的手心,他以不容拒绝的姿态用生命给她砌出一条活路,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如今,她只要等窥天门门主打开结界,然后说一句心魔死了,不需要过多的解释,不需要过多的表情修饰,她不仅能活下去,还会超越自己的师父被奉为六界第一,甚至会被记载在仙界史的第一页,甚至……好多好多的甚至。
她也能好好的和自己的师父在一起,就算是师徒相恋也再不会有任何人反对,从此众生会将她奉若神明,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去篡改天条,去做任何任何她想做的事……任何都可以……而达到这一切很简单,只要她站在原地,站在六花丛中冷眼看他的尸身失却温度,渐渐僵硬,任尸斑爬上他的皮肤,任虫蛇鹰雕啃噬他的肌肉,任那白玉般的肌肤寸寸腐烂,露出主神特有的晶骨……
这一切再简单不过了,她只要静静看着就好啊……
就算她如现在这样狂笑着也是好的,众生只会当她是兴奋过度,只要她不要去碰他的尸身,不要露出在乎的意思。
良久良久,她笑得佝偻成一团,山河都在震颤,她捂着肚子笑了好久,终于止住笑,她想自己一定是太高兴了,高兴的都笑出了眼泪……
风抚落花,莲夙弯了弯嘴角,想学着记忆中那袭紫袍身影那样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她知道,她只要再撑一会,她就能实现他的遗愿……
他给她留了条生路,用生命换她下半生平安无忧,她只要再撑一会,撑到苍生接受眼前的一切,撑到陌上云承认她的功劳,然后她被带走,而他的尸身也将会再次分离……比前世还要惨的分离……
以苍生对心魔的恨,这些正道中人是做的出虐尸这种事。
茫然的视线飘向那倒在六花丛中的紫衣身影,她遥遥凝望着,他是那么好看的男子……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似将漫江春水都纳入了眼眸,她静静地凝视……
只要她安全了,他也就会安息了,也就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吧?
众人越发骚动,陌上云看了良久,这才开口:“她立了大功……”
话音未落的刹那,狂笑声停止后一直沉默的她突然动了,在众目睽睽下猛地扑倒他面前,小心翼翼将那冰冷的尸身搂入怀里,她紧紧抱着他的身躯,紧的似要将他揉入骨髓里,这一幕落入众人眼中,哗然一片。
是的,他以生命换她半生无忧,可她不能接受。
天枢啊天枢,我不再恨你,却也不会再留下你的恩惠,莲夙是个混蛋,她不值得你这样掏心掏肺的对待,她没什么过分的要求,她只愿来生,再不要见了。
“你疯了!”儒雅如陌上云此刻也问出这么个问题,放着好好的生路不要,这不是疯子还能是什么呢?
外界如何喧嚣,入了她的耳皆过滤成寂寥,她盯着天枢的面孔,毫无焦距的盯着,似乎两只眼睛都盲了,良久后视线从他的面孔飘到青丝剑上。
剑身沾染了他的血迹,青光流转,分外凄美,听着到神喑哑的嘶鸣,莲夙睁大了眼,目光由茫然化为狠历。
就是这把剑……
在周围的惊呼声中,她赤手握上青丝剑,青丝剑极通任性,察觉到她的意图霎时间青芒大盛,凌厉的剑气将她的手割的体无完肤,她却恍若未觉,充耳不闻它嘶鸣的声音,到了此刻,她还能原谅它么?
风雨摇曳间,铮的一声轻响震彻云霄,青丝剑坠落在地断成两截,莲夙回首俯瞰着漫地晶莹剔透的六花,雨一直在下。
鲜血不再嘀嗒,已然凝固成痂,他的眉目不再鲜活,那一声声的小娘子,那一句句的我喜欢,那个雨夜颓然离去的背影,这场风雨中扬剑穿透两人身体的断臂,这一切的一切都已成过去式,他的生命随着这柄断剑一起停滞,可她的生命还在继续,她还背负着他最后的恩惠……
断剑坠地的刹那,灼灼黑火自她体内升腾,覆盖了遍地晶莹剔透的六花,覆盖了断成两截的青丝剑,亦覆盖了他渐渐失却温度的身躯,有关他的记忆,过往,都随着他的身躯在这场大火中焚为灰烬,
“这……”窥天阁阁主虚望了许久,惊呼出声:“”你继承了心魔传承!”
火光中莲夙牵了前嘴角,想如他一般的玩世不恭,黑火灼灼,连空气都被扭曲,透过扭曲望去,她的笑容随风婆娑,悄无声息。
这一切很快很快,快的她来不及将他的面孔从记忆中抹去,当黑火散尽,地上只剩下一摊劫灰,那么小的一摊……
莲夙望着那摊劫灰许久许久,突然扬袖,刹那间狂风暴起,飞沙走石,那摊劫灰顺着风的轨迹细细密密飘飘撒撒,众生盯着这一切,似乎又看到九百年前长生殿前,那同样白衣的身影扬袖间。
她仰首,眸中盛满了血色月光,那月轮如他臂膀般残缺……
九百年后的今天,她终于理解九百年前师父吹散她骨灰的刹那的心境。
那是怎样的固执,怎样的执念,就连亲眼所见也不肯相信,将它规划为一场春秋大梦,而那摊骨灰是这场大梦唯一的破绽,她一定要吹散。
她转身而行,步履轻踏间众生齐齐下意识的退开一步,她走的极缓,每向前一步都要犹豫好久好久,每一步都行如磐石,没走一步,脚下就踏出片片黑火。
一名白衣女子自天际行来,背后是滔天火光,火舌舔舐着天空,犹如滔天罪孽。
已满千岁的她第一次相信这世上当真有命运,真的有些人注定要死,也注定有些人在劫难逃。
第七十六章 最残忍的是真相
莲夙清晰记得自己是以怎样摧枯拉朽的姿态杀出一条血路闯上洛伽山,又是以怎样决绝的姿态摧毁洛伽山上的封印,却始终记不得;自己是以怎样失魂落魄的步伐走下洛伽山。
她的视线茫然扫过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包围的苍生,明明在看,却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映入她的眼眸,兵戈上寒光流转杀气四溢,她望着望着,突然笑了,那笑声不负六花丛中的疯狂,有的仅是历经沧桑后的苍凉,此刻的她仿佛一瞬苍老,束发的天殇飘摇而下,刹那间泼墨般的长发随风狂舞蔓延开来,似开了屏的孔雀,众人面色一凛,万柄刀锋齐齐逼近。
在这样的兵戈相对生死一线间,她却突然蹲下身抱作一团,破碎的呜咽声从喉间哽咽而出,也在同一瞬,万柄刀锋同时落下,鲜血飞溅如惊鸿掠影!
什么都听不到,亦感觉不到痛,鲜血如注,可她还沉浸在洛伽山封印打开的刹那出现在眼前的一幕一幕,那一幕一幕似世上最好的麻药,麻痹了她的五感,麻痹了她的神经,让她连眼泪是什么都已忘却。
洛伽山封印的并非什么神力,更不是什么神器,仅是她的记忆,她逃避了一千年的记忆。
什么心魔灭世,什么苍生受难,竟全是这世人自作自受!
世人贪婪,设计捕黑火麒麟炼陨天剑,不过是想打破空间,诱神族入世,继而斩其获取他的传承,自成神明。
而第一个被瞄上的就是她……
他是为了她灭世,她却薄情寡义到一次又一次含笑送他下地狱。
鲜血顺着额角蜿蜒而下,视线模糊,一片猩红,她仰首,视线穿越千万刀锋间的缝隙,遥望天际,遥望记忆中的他。
不知道来生你会出生在哪户人家,但无论你出现在哪户,我都不会再出现在你的视线,你该好好的活下去……有一个你爱的并爱你的女子,一世安好。
万柄刀锋又一次齐齐落下,寒光汹涌。拥有灭世之力的她在万柄刀锋间任人宰割,鲜血如注……
众生都杀红了眼似的,刀锋又一次落下,可这一次却落个空砸在地上,石块漫天,众人抬起刀锋的刹那皆呆住,刀锋下空无一人。
“阿弥陀佛……”无相低低诵着佛号:“她成魔了……”
“不。”陌上云抬首:“谁也不会知道,她究竟成的是神还是魔。”
“而唯一能决定她究竟是神还是魔的人,只有他……”
“陌掌门,你……他们是师徒!”
风鼓动衣襟猎猎作响,陌上云颓然闭上眼:“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我们只能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