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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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形-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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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质铃铛勾起了唐娜对那台钢琴的怀念。爷爷读懂了她的心思,让阿古告诉我父亲把钢琴抬到花园来。那台钢琴一直放在老地方,扑满了灰尘。

  父亲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亲自动手把钢琴擦干净,又指挥几个仆人,小心翼翼地把钢琴抬到小木屋里。

  “灰尘装满整整半箩筐。除了你没有人动它。大家当它是一口黑漆漆的棺材,装满了忧伤和不幸,”父亲对唐娜说。

  唐娜望着我父亲笑了笑,牙齿比白色琴键还光亮。父亲非常高兴,象是从爷爷那里得到一枚勋章。

  唐娜把钢琴又仔细擦了一遍,似乎陌生人的指印也会让钢琴感冒咳嗽。那块血迹始终擦不掉,让钢琴听起来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

  唐娜坐在琴凳上,略微圆润的手指轻轻弹响了第一个符号。顿时,我爷爷觉得狭小的木屋宽敞了许多。

(1)
从那时起,每当听到悠扬婉转的琴声,人们就不由自主想起她的过去。悄然无声的时候,大家又会悄悄猜测她的未来。因为除了琴声,人们对唐娜现在的景况知之甚少,只有凭借回忆和遐想来填补好奇心。

  有一天,人们听到一阵杂乱无章的钢琴声。很快,大家就弄清楚了,那是我爷爷在摆弄钢琴。唐娜耐心地教着他指法,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听不到令人难受的琴声。

  “我准备举办一次钢琴独奏会,”爷爷兴致勃勃地对前来探望的仆人说,“唐娜说我有弹钢琴的天赋。我也觉得这比端起机枪一阵狂射要简单得多。”

  一连几天,父亲都派这个仆人去看我爷爷弹钢琴。爷爷越弹越起劲,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难听,就象他得意洋洋地剖开自己的肚皮,把五腑六脏掏出来炫耀一番。

  第九天上午,这个仆人公然违抗我父亲的命令,拒绝前往花园。

  “干脆把我枪毙了算了。我宁愿一颗子弹从我耳朵里穿过,也不想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这个仆人捂住双耳大声喊叫起来。

  “平时我是怎么待你的;竟敢不听话了。你还比不上阿古吗?他一听见琴声就手舞足蹈的,高兴死了,”父亲非常生气。这个仆人是他的心腹之一,经常替他去探望爷爷的动静。

  “他是疯子,听啥都好听,”这个仆人狡辩道,“你为什么非要拿我跟他比呢?”

  “你就是死也要死在里边,”最后,我父亲不得不掏出手枪,逼着他走进了花园,“死了我给你树碑立传。”

  第二天,这个难以忍受琴声的仆人割下了自己的左耳。他把血淋淋的耳朵扔到我父亲面前。

  “我终于找到对付琴声的办法了,”这个仆人高兴地说道,脸上一点痛苦也没有,“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怕弹琴了。他就是把钢琴搬到我耳朵里乱弹一气也没关系。”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非要割掉一只耳朵?”父亲惊骇地看着那只血肉模糊的东西。

  “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了,”这个仆人若无其事地回答,“对了,我还要割掉另一只耳朵。”

  “塞一团棉花在耳朵里,不就行了?”父亲握住他的手,夺下了锋利的水果刀。

  “如果只是到花园里去,也许这是个好办法。但是,要成为绝对服从命令的人,割下耳朵才是最好的办法,”这个仆人说,“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最听你的命令?”

  “是的,一个服从命令的疯子,胜过十个不听指挥的聪明人,”我父亲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从现在开始,你正式成为一名军人。”

  从那天起,我们姚家宅子就有两个疯子了:一个在花园里伺候我爷爷,一个在花园外听从我父亲的调遣。疯仆人整天穿着缀满花花绿绿徽章的制服,得意忘形地从花园里进进出出,形如奇迹般蜕变成美丽蝴蝶的蛾子。大家都清楚他疯了,可是弄不明白我父亲会这样抬举他。

  爷爷继续锤炼自己的演奏技巧,非常刻苦,经常通宵达旦地折磨大家的耳朵。父亲用棉花团把双耳捂起来。人们跟着他用类似的办法抵挡穷凶极恶的音符。我母亲不止一次劝父亲得快想办法彻底解决这个难题。

  “不然整个小镇都会疯掉的,或者变成一座空城,”她目光坚定地看着我父亲

  “如果不许他弹琴,割下耳朵的就应该是他了,”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你没有听见大家一直都在议论我吗?说我虐待他老人家。哼,要是他也割下自己耳朵,不引起骚乱才怪呢。快用棉花团把你耳朵和嘴巴堵上吧。”

  第二天清晨,母亲突然不辞而别,留下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说自己无法忍受我父亲古怪的脾气,还有令人不寒而栗的琴声,出去散散心就回来。父亲晚上睡觉也是用棉花团塞住耳朵的,一点没有察觉母亲辞别的迹象,连她是什么时候碰碎了那尊贵重的青瓷花瓶也浑然不知。

  十天之后,一直生死未卜的奶奶回到了小镇。这让父亲欣喜若狂,一下子冲淡了我母亲离家出走带给他的阴郁和懊丧。

  从我奶奶失踪那天起,他就一直在寻找她的踪迹。他怀揣一张巴掌大的画像,走遍了大江南北。那张画像是奶奶年轻时候留下的唯一倩影,容颜羞涩、甜美、单纯,一直藏在古香古色的檀香首饰盒里。奶奶一辈子只有这张影像,似乎预示她今生注定要过一种没有变数的生活。

  我父亲非常清楚,带上这张似是而非的画像去寻找奶奶肯定会毫无收获,他还是一次一次地踏上探寻之旅。每次寻找都无异于一次漫无目的的奔袭,却让他开阔了眼界,历练了才干,成为一个雄心勃勃久经沙场的军人。 电子书 分享网站

(2)
把奶奶带到我父亲面前的是棺材铺的史老板。他到附近一个镇子上去收欠款,偶然看见我奶奶*站在街头引吭高歌,就弄来衣服给她穿上;然后把她带了回来。

  “我都差点没有认出她来。她确实变化太大了,连口音都有点对不上号,而且全身都脏兮兮的,臭气熏天,”史老板指着那个老女人对我父亲说道,“人们都不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不过,我还是敢肯定她就是你母亲。”

  我父亲摸出奶奶的画像,对照着眼前这副脏兮兮的面容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叠整齐放进衣兜。制服扣子散发的光亮,令房间的氛围更加沉寂。那一刻,史老板觉得我父亲收回的是一张写着我奶奶名字的任命书。

  “你真的肯定是她吗?”我父亲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老女人,喜悦之情一下子消逝了许多,“也许她只是跟我母亲长得有点相象。”

  在我父亲的质问面前,史老板也开始对自己的眼力产生了怀疑。“你母亲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比如一颗痣,或者一道伤疤?”史老板问。

  我父亲想了想,有些尴尬地回答:“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留意过。我连她的生日都不知道是哪一天。”

  我父亲和和气气地跟那个酷似我奶奶的陌生女人聊起天来,想从她的言谈举止和音容笑貌中得到准确答案。可是老女人除了一脸平静的笑容和简简单单的应答外,没有给我父亲更多的惊喜。

  末了,父亲只好让家人和仆人依次上前辨认,忙乎了大半天也不置可否。有人提出让我爷爷前来辨认辨认,这绝对是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出人意外的是,我父亲断然拒绝了这个行之有效的提议,他的理由有些牵强,强硬的言辞背后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是个愚蠢透顶的主意,”他说,“不管她是不是我母亲,只要他们两个碰上面,也许就会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

  这时候,父亲想出一个自以为不错的主意。他用一块红布蒙上这女人的双眼,让史老板把她带到城门口。

  “如果她蒙上眼睛也能回到这里,我就给她养老送终,不管她到底是谁,”他指天发誓,神色恳切凝重。

  “镇上还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大家肃然起敬之时,也不免疑窦丛生,窃窃私语,觉得他在开玩笑,或者存心想赶走这个女人。

  “我母亲对这条路太熟悉了,就象数自己的手指头一样,”他力图消除众人的疑虑,“小时候,为了逗我高兴,她牵着我的手,蒙上眼睛玩过几次这个游戏。”

  出乎大家意料之外,这个女人轻而易举就回到了老宅,象一只蜜蜂找到自己熟悉的巢穴那样。她摘下红布,对我父亲傻笑道:“再来一次,我蒙着眼睛就可以转遍大街小巷。”

  父亲认定她就是我奶奶,亲自给她打上一盆热水,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双拳头大小的脚洗得白里透红。然后,他恭恭敬敬把她安顿在原先住的屋子里。

  奶奶一到屋里,就象一尾被放生的小鱼,欣喜若狂地东摸摸西看看。她对那些家具和物品非常熟悉,径直在抽屉里找出一大串钥匙,毫无差错地打开了所有安装在家具上的铜锁。铜锁开启时发出的一连串滴答声,将我父亲的记忆拨回到多年以前那些熟悉的日子。

  那个时候,奶奶每天有一大半时光是在断断续续地开关铜锁中度过的。锁声清脆、单纯、快乐,仿佛是她幸福生活的完美注脚。红木家具里装满了我奶奶初入姚家时的嫁妆和一本画满*男女行鱼水之欢的小册子,积攒了几十年的细软,日常生活必备的琐碎物件,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唐娜的母亲来到小镇就预示着到了尽头。当我爷爷娶了唐娜的母亲后,铜锁的声音显得那么苍白哀怨,就像一排松动稀疏的牙齿咀嚼着坚硬无味的日子。

  唐娜的母亲和我奶奶经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仿佛是两只积怨已久的军队,把姚家搞得人心惶惶的。面对乱哄哄的局面,久经沙场的爷爷也无计可施。要是他稍稍偏袒一方,另一方就会对他不依不饶:奶奶闹着要出走,要上吊,或者把额头撞得血淋淋的。唐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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