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知道的并不比他多一点。有的说他们两个已经死了,只是没有亲眼看见尸体。有的说他们逃出去了,却不清楚逃往的经过。也有的说还藏在小镇,但不知道藏身的地方。
诸如此类的说法让我爷爷非常气恼。他坚信两个漏网者一定还藏在小镇的某个地方。我爷爷固执己见,认为他们是一群有组织有纪律的说谎者,用摇头不语或颠三倒四的伎俩来对付他。
于是,他只好把那些家伙聚集在庭院里,高高举起两张印有漏网者头像的纸牌,轻言细语地问道:“谁要是知道他们的下落,谁就可以回家。”
大家沉默不语,就象一副整整齐齐放在桌面上的纸牌。爷爷把两张纸牌放进衣服口袋里。一直傻笑的脸庞使他看起来非常和蔼可亲。
“看在你们愿意救我儿子的份上,我应该放你们回家。可惜,你们竟然还包庇了一个叛逆,全部枪毙都不为过,”他慢慢地说,“这样吧,我们来玩一个游戏。让运气,而不是我来决定你们的生死。希望你们不要恨我。”
很快,一个士兵端出陶瓷果盘,里边放满了纸团,形如用来冷藏尸体的碎冰。在场的人不禁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谁知道他们的下落,你们都可以回家,”我爷爷满怀最后一丝希望,再次掏出那两张纸牌,“我也不希望跟你们玩这个残酷的游戏。谁愿意来当这个英雄?”
这时候,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举起了右手:“我知道他们的下落。”
大家把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他身上。几十双充满感恩之情的眼睛,将他的脸庞烘得绯红。
“他们已经逃出去了。我亲眼看见他们的尸体躺在棺材里,被人抬出了小镇。”中年男人说道。镜片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使他的话似乎也真假难辨。
“我听说过一句话,傻瓜只要经常说谎,也会变得聪明起来,”爷爷摘下他的黑框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恭喜你,考试结束了。”
“谢天谢地,我们可以回家了,”中年男人松了一口气。
“我的意思是,你考试不及格。来吧,让我们开始这个残酷而有趣的游戏。”
“你说话不算数。我说的都是实话。”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只要你的说法跟我心里的答案不一样,我也要给你一个大红叉。”
“那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我的答案是:他们还躲在小镇。我要你告诉我的是他们究竟躲在什么地方。”
“看来,他真的是疯了,”中年男人回头对大家高声说道。
顿时,人们都笑了起来,让我爷爷非常不自在,感觉有许多苍蝇在他面前飞来飞去。他取下黑框眼镜给中年男人戴上,然后拍了拍他浮舯的脸庞:“戴上它,等一会儿你才看得更清楚。”
在黑洞洞的枪口下,那些家伙一个接一个地从果盘里抓起决定命运的纸团。
他们非常安静,没有一点吵闹、颤抖和犹豫。他们象一群奔赴宿命的候鸟那样,从从容容地从我爷爷眼前飞过,没有出现他期望的那种悲剧场面。
那一天,一个家伙被钉死在十字形的柱子上,双臂张开,脑袋歪斜,鲜血象蜡烛那样慢慢滴着。
还有两个被割掉脑袋,头颅在城门上挂了三天三夜。
一个家伙被塞进烧得滚烫的陶瓷罐里,充满肉香的气味四处弥漫。
还有两人被吊死在广场上,其中一个人的脖子被绞绳勒断,身首异处。
两人被砍断手指,一人被抽掉脚筋。还有一人被铁锤敲掉了牙齿。
只有一人抓到“免你一死”的纸团而幸存下来,七天之后,唯一的幸存者受不了噩梦的纠缠,喝下十来瓶烈酒醉死在家里。
我爷爷把一次屠杀搞得象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因为只有百年不遇的地震,才会有如此繁多而惨烈的方式去终结珍贵的生命。
有人屈指算过,为折磨那些家伙,我爷爷用了近二十种花样。二十七人被九种方式剥夺了生命,四十三人被十一种方式致伤致残。 电子书 分享网站
(3)
那些天,整个小镇被一种红色的恐怖笼罩着。我感觉太阳是红的,月亮是红的,士兵的牙齿是红的,街道和墙壁是红的,射出的子弹是红的,从空中飞过的鸟是红的,连我屙的尿也是红色的。眼前出现的一切仿佛就是我用红色蜡笔随意涂抹的幻觉。
“他只是有点感冒发烧,吃点药就好了,”我听见医生这样跟我爷爷说。那时,我才知道自己生病了,看见任何东西都是红色的。
可是,很快我爷爷就知道那个医生的诊断是错的。小镇有许多人跟我一样,看见所有的东西都是红色的,甚至听到别人的说话声都是红色的。
巧合的是,我爷爷也得了这种怪病,似乎病情更加严重。他眼睛通红,流出的泪水是粉红色的,眼屎也是红稀稀的。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就连他闭上眼睛睡觉时出现的梦境也是红色的。
“要不了多久,我就要让红色给淹死了,”他担心地对唐娜说道。
唐娜照例轻言细语地安慰他,让他吞下几颗不知道是否有效的药片。
“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你要是觉得红色是最美的,那么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唐娜总是这样劝慰他,“说实话,我还很羡慕你们满眼红色的家伙。我准备自己弄一条红布条蒙在眼睛上,就跟你们一样幸福了。”
我爷爷以为唐娜只是安慰安慰他而已,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唐娜就从一件穿旧的贴身衣服上,撕下一块红色布条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红色布条透着一股淡淡的乳香,让我爷爷魂不守舍,似乎病情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我现在才发觉,其实你有点古怪精灵,”我爷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粉红色的眼泪湿润了半边脸颊。
“满眼红色总比一辈子呆在黑暗里要幸福十倍,”唐娜突然收敛了笑容,用略微忧郁的语调说道,“就像一个满嘴脏话的家伙比我这个哑巴要幸运得多。”
“好了,我不喜欢看见你掉眼泪,哪怕你的眼泪是甜的,”爷爷说道,“还是陪我到花园里去走走吧。”
就这样,唐娜蒙上红布,挽着我爷爷的手臂到花园里散散心。大家惊讶地看着唐娜,好象她和爷爷在玩一个滑稽而有趣的游戏。
一群蜻蜓在花园里飞来飞去,密密麻麻的,仿佛在潦潦草草地书写一篇充满奇怪符号的密文。
“我敢打赌,你是小镇第一个把内衣穿在外边的女人。就凭这一点,我就可以把你写进镇史,”爷爷望着蒙在唐娜眼睛上的红色布条,玩笑着对她嘀咕道。他把故意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想用自己的特权去贿赂唐娜的爱情。
谁知唐娜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嫣然一笑,反倒露出一丝奇怪的神情。
“求求你不要把我写进镇史,”唐娜摘下红色布条,瞪大一双略带惊慌的眼睛说道。
“很多人还求之不得呢,”我爷爷费解地看看唐娜,“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不是我说一句话就一定办得到的。不过,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你还记得郭德而吗?”
“喔,你说的是那个被我弄断了一根手指头的家伙吧,”爷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粗大的指节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我当然记得。他说过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我的。”
“我好象听郭德而说过,在镇史里没有记载的人是最幸福的,”唐娜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似乎在解读那群满空乱舞的蜻蜓,“如果能够在镇史里找到你的名字,你要么是一个不幸的人,要么是一个给别人带来不幸的人。”
郭德而为我爷爷写传记的时候,仔细研读了十几册尘封多年的镇史,甚至对那本鲜为人知的镇规也能倒背如流。没有多久,他就比任何一个人更熟知我们小镇的历史典故和风土人情。为此,我爷爷曾经不止一次嘲笑郭德而,说他是一只记忆超群、知识渊博、言行怪诞、能屙人屎的奇异书虫。
我爷爷简直不敢相信,要象郭德而那样学识高深、举止怪异的家伙才能说出来的晦涩话语,竟然出自他熟悉的那张丰润、纯净、温暖的双唇之间。
顺着唐娜的目光,我爷爷看见了那群漫天飞舞的蜻蜓。他不由得想起了郭德而和沙扬尼纳被赶出小镇时,盘旋在他们头顶上的那只*的蜻蜓。现在,似乎是那只*的蜻蜓幻化出眼前这些成千上万的红色精灵。
想到这些,我爷爷感到不寒而栗。他怀疑唐娜透过红色布条看见了郭德而,看见了沙扬尼纳,看见了一个触摸不到的梦境,甚至看见了一个杂糅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灵异世界。
“不要再提那个装神弄鬼会念咒语的家伙,自从他来到小镇,我们大家就没有安顿过,”我爷爷对唐娜大声说道,“我敢肯定,就是他念咒语把自己的断指变成一只*的蜻蜓,然后带出了小镇的。现在,他又要到我们小镇来了。你看见那些红色的蜻蜓了吗?那就是他念的咒语画的符咒。”
“我看见了,但它们并不是红色的,”唐娜缓缓说道,“就是我们平常看见的那种蜻蜓。”
可是,我爷爷固执己见,甚至认为郭德而的魔咒已经在唐娜身上起了作用。刹那间,他的眼睛变得红肿起来,似乎快要迸出眼眶了。
“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他正在来我们小镇的路上,”我爷爷大声吼道,“你已经中邪了。整个小镇很快都要中邪了,除我之外,无人能够幸免。”
他的情绪暴躁不安,让唐娜非常害怕。她从来没有见过我爷爷的模样有这样恐怖。特别是那双红肿的眼睛,简直就是他裸露的心脏在胸腔外面胡乱跳动。
“喔,是红色的,我看见了,那些蜻蜓是红色的,”唐娜重新蒙上了红色布条,好言好语地安慰这个神志不清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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