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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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形-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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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很恰当。我已经想好自传的名字了,就叫做一个杀人如麻的好人。”

  那段日子,我爷爷真的躲在一间小屋子里清清静静地写他的自传。房间里挂满了刀枪和勋章,还有几件他从来舍不得穿的笔挺制服。小屋子本来是用来养鸡喂犬的,虽然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是散发出一丝淡淡的屎尿味。

  “我喜欢这种味道,”他对人们说,“我就是呼吸狗屎的味道长大的。告诉你们,我的传记就是要有这种味道。”

  爷爷使惯了刀枪,拿起笔来显得非常别扭,就象刚刚用上拐杖的伤病员。半个月过去了,他的传记依然只有一个题目和一行他故乡的名字。

  “从来没有一件事情让我象这样伤透了脑筋,”他对唐娜说道,“原来世界上还有比刀枪更复杂的事情,那就是人的思想。”

  “我相信你写得出来,”唐娜微笑着说,“你不也当了几年的镇长吗?你亲自起草和修改的文件也不计其数呀。他们都说你写的东西还不错呢。”

  “那些东西写得再好,都是一堆洒了香水的狗屎,”爷爷闻了闻唐娜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象个孩子似的把脸伏在她温暖柔软的腹部。

  “也许是你好久没有听到我弹琴了,”唐娜说,“我把那些曲子一遍一遍地弹给你听。”

  爷爷又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憋了一个月,还是没有起色。地上散乱着成百上千的草稿纸,仿佛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森森白骨。时而优美时而激越的钢琴声让爷爷联想浮翩,但就是写不出来,只好任凭往事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要请人来给我写,就象请一个马夫给我养马那样,”一天爷爷走出了小屋子,对家人们说道,“我真笨,以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办法。”

(1)
很快,爷爷从大都市请来了写传记的知名作家郭德而。他提着黑色皮箱走进宅院,身后跟了一个挺胸凸臀的女人。这个干瘦的男人当着爷爷的面打开皮箱,得意洋洋地展示着满满一箱子的著作。

  “这些只是一部分作品。如果要把我的作品全部拉来,你得破费给我租一辆卡车,”郭德而扶了扶鼻梁上打滑的眼镜说道。

  然后,他指一指正坐在椅子上补妆的女人,压底声音对我爷爷说道:“其实,我得意的作品应该是她。她有一个非常洋气的名字,叫做沙扬尼纳。就是这个名字让我对她一见钟情。要是能够把她折成几叠,我一样会把她放进这个箱子里。可惜她的身材太丰满了,折不过来。”

  我爷爷哈哈大笑起来,差点吓掉那个女人手里的化妆镜。粗俗的话语立刻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就是你了,”爷爷说,“你说话的味道跟我很相象。你写出来的东西一定就是我想要说的。”

  这时候,郭德而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朝沙扬尼纳喊了几句,于是,那女人就把化妆盒放进小皮包里,步态款款地走过来,脸上堆满温顺和服从。她对我爷爷鞠了一个躬,说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她向你尊敬的镇长先生问好,希望你多多关照,”郭德而说道。

  “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爷爷说,“听起来就象小绵羊在叫。”

  郭德而说他们讲的是异域话,就算在大都市也没有几个人能懂,何况在偏远闭塞的小镇。

  “告诉你,我以前还亲手宰了几个异域人呢。我想起来了,他们哀求我饶命的声音就跟你们说的话一样难听,”爷爷有些不高兴,在他看来贬低小镇就等于是看不起他。

  郭德而赶紧道歉,送给爷爷许多充满异域情调的精致礼物,让他象饱受委屈的小孩那样破涕为笑。

  爷爷把一个小铁盒子送给了我,里边装满香气四溢的异域奶糖。“剥起来太麻烦了,还是我们小镇的冰糖好吃,”我费劲地剥掉几层糖纸尝了一颗。

  “最里面这层糖纸可以吃,用不着剥掉,”郭德而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嘲笑。

  “异域在哪里?异域有多大?”很快,糖果奇妙的香甜让我的舌尖变成了唠唠叨叨的幸福女人。

  “异域就在这个铁盒子里,”爷爷看了一眼郭德而,一字一句地说道,“就跟铁盒子差不多大。”

  那个叫沙扬尼纳的女人很快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面孔跟她的名字一样与众不同,白皙、甜蜜、充满了诱惑,就象我吃过的那颗异域奶糖。

  事实上,真正让我对她感兴趣的是一种在宅院里流传的近乎童话的说法:沙扬尼纳是瘦男人折成几叠藏在黑色箱子里带进小镇的。她不是瘦男人名正言顺的妻子,一直过着躲躲闪闪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了享受与瘦男人的*、牙刷和剃须刀一起被塞进箱子里四处奔波的待遇。这种说法以讹传讹,使她的妖艳镀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仿佛一只披着夕阳余辉返回巢穴的蝙蝠。

  在郭德而忙着写我爷爷传记的时候,沙扬尼纳就和我母亲之流的女人搅和在一起。尽管她们听不懂异域话,沙扬尼纳还是用手势教給了她们保持年轻的秘诀。

  那段时间,我母亲也忙着用鸡蛋清、黄瓜皮敷脸,用牛奶洗澡,还从沙扬尼纳送给她的十几个五花八门的瓶子里掏出滑腻腻的东西,涂抹在毛绒绒的腋窝和松弛下蹋的肚皮上。

  “这是脱毛霜,这是减肥霜,这是香水,这是增白剂,”母亲指着那些造型别致的瓶子,如数家珍地对我说。那层因为家变而略显忧郁的神情,似乎早已让滑腻腻的东西吸收得干干净净。

  我摸了一下瓶子,手上立刻沾满了香气。“还不是玻璃做的,就跟爸爸的酒瓶子一样,”我不屑一顾地说道。

  母亲眉飞色舞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似乎充满生机的身体突然之间也萎缩了,涂抹在身上的东西唏哩哗啦地掉在地上,形如从一堵古旧干裂的城墙上剥落的泥块。

  “等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我比原来还年轻,就知道我跟他一样争强好胜,”母亲自言自语地说,“他和他父亲搏斗过,我和我的思念搏斗过。”

  我对母亲那些深奥得近乎疯颠的话语似懂非懂。自从郭德而走进我们姚家宅院,大家患上了一种叫做文明的传染病,说起话来文皱皱的,似乎害怕郭德而听不懂我们的土话而遭到嘲笑。。 最好的txt下载网

(2)
我感到爷爷对大家咬文嚼字的样子有点反感,还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我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应验。

  半个月后,郭德而根据我爷爷的口述写好了第一章,得意洋洋地拿给他看。

  “万事开头难。我敢对你保证,这绝对是我写得最好的一部传记,”郭德而抚摸着手指上厚厚的老茧,仿佛在把玩一枚历史悠久残缺不全的铜钱。

  “念来听听。我倒要看看我是怎样在你的文章里出世的,”爷爷低声说道,躺在椅子上,闭上眼睛,那姿势就象刚刚诞生的婴儿。

  郭德而用标准的大都市话读完一页,爷爷就哼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了一句:“写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你最好还是用我们家乡话来写。”

  “要是这样,能够读懂你传记的人就只有你自己了,”郭德而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从来没有人这样评论过他的作品。

  “你说得很对,能读懂我的人就只有我自己,”爷爷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我只是打算把这部书放进我的棺材,作为去天堂报到时提交的简历。”

  “镇长先生,你说得很有道理,这就是传记的真正意义,”郭德而摸了摸老茧,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说道,“只是现在还没有哪部印刷机能够排出那些铅字。”

  第二天,我爷爷看到郭德而铁青的脸和黑色的眼袋,心里就暗暗高兴,知道他生了一晚上的气。于是,爷爷改变了想法,同意郭德而用那些文皱皱的话来总结他的一生。

  “为了表示歉意,我再多给你五十个银元,”爷爷拍拍他的肩膀,仿佛随手赏给小孩五十颗奶糖。

  “真的吗?”郭德而惊讶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大人物,真知灼见、慷慨大方、和蔼可亲、不计前嫌……”

  “还是把这些话写进书里吧,”爷爷说,“你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家伙。如果我还是将军,我一定让你给我牵马,或者当我的令旗官。”

  也许是为了感激我爷爷的知遇之恩,郭德而夜以继日地涂涂写写,把自己弄得象一页乱七八糟的草稿纸。

  跟许多搞艺术的人一样,他也有一个据说能够激发灵感的怪癖。那天上午,郭德而披头散发地冲出房间,满脸涨得通红。他狂叫着跪在地上,抓起一把泥土塞进嘴里咀嚼一番,然后艰难地吞进了肚子里。大家看得目瞪口呆,仿佛在观赏一条蚯蚓如何表达对泥土的热爱。

  “他是疯了还是生病了?”大家小声议论道。

  过了一会儿,郭德而站了起来,抱歉地对大家笑了笑。

  “对不起,吓着你们了。这只是我的一个癖好。创作入迷的时候,我就爱吃一点泥巴,这样可以写出引人入胜的东西来,”他说,“不过,我觉得这里的泥巴有一股血腥的味道,咸咸的,就象撒了很多盐。”

  郭德而三天两头呈现出来的怪癖深深感动了我爷爷。那些天他写的东西的确蕴涵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概。

  “写得还不错。吃泥巴很有效,”爷爷笑呵呵地说,“我小时候也吃过泥巴。那是闹灾荒逼的。吃了过后几天都拉不出屎来。”

  “我大便很正常,不管吃多少都消化得了,我想我前世应该是一条蚯蚓,”郭德而说,“对了,镇长先生,如果我能有幸尝到你小时候吃过的泥土,你的传记将会成为空前绝后的丰碑。”

  我爷爷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第二天就派了一个心腹前往自己的故乡运几袋泥土回来。

  在此期间,郭德而三番五次地抱怨宅院的泥巴吃起来不爽口,就象吞一堆宰成肉丁的腐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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