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
晴明说道。
“结束了? 真的? ”
博雅问道。
“告一段落吧。”
“什么?!”
“这下子,那女鬼不会再烦他啦。”
“他? ”
“圣上啊。”
“晴明,我跟你说过,不应该那样称呼圣上。”
“只在你面前才说的嘛。”
“……这下子就真的没事了? ”
“大概吧。”
“大概? ”
“博雅,头七之夜不是还没有过去吗? ”
“是没有过去。”
“那么,把这件事报告圣上之前,陪我走一趟如何? ”
“陪你到哪里去? ”
“去刚才那女人所在的地方。”
“什么?!”
“因为圣上不能公开去做这件事,所以我们去找回那女子的遗骸,以相应的仪式埋葬。”
“我不大懂什么女人遗骸,但只要是为圣上办事,陪你上哪儿都行。”
“那就说定啦。”
“不过,要陪你到哪里去呢? ”
“我已经猜到地点了。”
“哪里? ”
“大概是隔着大内.在另一边山上的某个地方。”
“你是怎么知道的? ”
“那女子应该是用了镜子魔法。”
“什么镜子魔法? ”
“博雅,这可是你教我的。”
“我? 我什么时候教你那种东西? ”
“察觉那男子把刀挂在右边腰间的,不就是你吗? ”
晴明边说边迈步向前。
“等一下,晴明。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晴明不知是否听见博雅的话,他站住了,弯腰捡起地上的两束头发。
“哎.走吧。”晴明说道。
七
两人来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杉树林中。
博雅手中的火把映照着长了青苔的树根和岩石。
进入树林已经半个时辰了。
“要走到什么地方为止呀,晴明? ”
博雅问道。
“找到那女人所在之处。”
晴明答道。
“我是说.那是个什么地方? ”
博雅又问。
“等一等再告诉你。”
晴明没有回答博雅的问题。
“在这种可怕的地方走,恐怕遇上的就算不是那女鬼,也会是别的什么鬼哩。”
“说的也是。”
晴明答得很干脆。
“喂喂,晴明。”
“由镜子魔法所创的灵气之道,还剩下那么一点。顺着它走.总会找到的。”
晴明这样解释。
黑黝黝的、无边无际的森林,只有几道月光能射进来。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经是第四枝了。
此时,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晴明? ”
博雅也停下来,他感到一阵紧张。
“好像已经到了。”
听了这话,博雅把火把往前照一照。
眼前的昏暗之中,一个朦胧的白影出现在树林下的杂草丛中。
原来是一个特别大的杉树头。
浓黑笼罩在白影周围,像雾气一样在动。
树林中冷气侵人。
博雅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白影子似乎放着朦胧而微弱的光。
晴明缓慢地向白影走过去。
博雅跟随其后。
不久,晴明驻足白影之前.出现了一个女人。一身素白的装束,女子端坐在开始枯萎的树下杂草中,平静地注视着晴明和博雅。
她就是刚才在牛车内变成鬼的女子。年龄约在三十出头的样子。
“恭候多时了。”
女子丹唇未启,已闻其声。
“这个请收下。”
晴明从怀中取出两束黑发,将两束头发呈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用脸颊轻抚着黑发,又贴在唇边。
她双手握着黑发,托着头发的手放在膝上。
“你看呀.晴明……”
博雅叫道。
女子身后的大杉树的树身上,嵌入了一块镜子。
杉树的根部,倒卧着两条犬尸。
轻微的腐臭飘散到空气中。
“您可以把原因告诉我们吗……”
晴明问那女子:“镜子魔法主要是女人掌握的法术,而你和他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
“哦,是这样……”
女子平静地应道:“现在回想起来,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见到那位贵人,是我年仅十七岁的时候……”
“十五年前的话……”
“那时那位贵人还没有成为圣上。”
“噢。”
“那位贵人来到我家,正值秋天。母亲告诉我,那位贵人在打鹿时迷路了,寻找路径时,不觉来到在山里的我家门口……”
“母亲? ”
“是的。母亲已在十年前去世。她原是在宫中做事的,因为某个缘故,远离了京城,住在山里。”
“然后呢? ”
“那位贵人来到时,已是黄昏,跟随从们也失散了,身边只有两条狗——现在已经变成我身后的狗尸了……”
女子缓慢而从容地说着。
晴明静听她的叙述。
“那天晚上,那位贵人就住在我家。当晚,便和我订下婚约……”
“噢。”
“那位贵人对我母亲说,第二天一定来接我们,说完便走了。两条狗就是那时留在我家的。已时隔十五年了……”
女子停了一下,泪水潸潜。
“自那以后,我没有一天忘记那位贵人。心里总想着:‘明天会来的。’‘明天会来的。’就这样过了十五年。期间母亲去世了,我盼呀盼的,忧思如焚,以至忧伤而死——那是七天前的事。”
“……”
“因为怨恨已甚,食不下咽,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已到尽头,决意生不相逢死也要相见,便在此处作了邪法。”
“因此就作了镜子魔法? ”
“对。那边的镜子,是我家传的宝物,从前我家兴旺时.当时的圣上赏赐的……”
“两条狗呢? ”
“我用短刀割喉杀了它们。十五年朝夕相伴,心意相通啊。它们不加反抗就让我做到了。真是凄惨。”
“拉车总是牛,车伺念在此? ”
晴明低声念着,望着女子。
“和歌的意思是明白了,但附上的一支龙胆却仍不明何意……”
女子抬起头来,决然地说:“龙胆就是我的名字。”
“原来如此。”
晴明点点头。
女子垂下视线。
“有了这束头发,现在我也得偿心愿了……”
她握住头发的双手放在胸口。
“变作凄厉之鬼、夺取无关者的性命,我的内心遗憾不已啊……”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谢谢了。”
女子仰面倒下。
晴明和博雅走近女子。
移过火把照着,见那里倒着一具女尸,肌肉已一半腐烂,胸前有两束黑发。
“终于可以死去了啊……”
博雅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嗯。”
“晴明,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请教什么? ”
“关于那首和歌和龙胆的事。这些东西其实是要送到圣上手中的吧? ”
“应该是吧。”
“你说过当时搞错了。你怎么知道错送到我手上了呢? ”
“凭《心经》。”
“《心经》? ”
“你接到和歌的时候,不是正捧着圣上刚抄写的《心经》吗? ”
“对呀。”
“所以就弄错了。”
“是这样啊。”
博雅说着,打量着火把映照下的女子的脸。
“鬼真是好可怜啊……”
他喃喃说道。
女子的脸已有一半腐烂,但那嘴唇边似乎浮现出一丝微笑。
——陰陽師 篇六 之
白比丘尼
'日'夢枕貘
一
雪在下。
轻柔的雪。
没有风。只有雪从天而降。
院门大开,从外面就可以看见这夜晚的庭院。
茫茫白雪覆盖了整个院子。
惟一的灯火是屋内的一豆烛焰。仅仅这么一点光就隐约将夜里的庭院从昏暗中凸显出来。
银白色的暗夜。
小小的亮光似乎渗透积雪的内部,变成白色的寒冷暗影。若有若无的微光,仿佛从黑夜的底部散发出来似的。
枯萎的芒草上、黄花龙牙上、丝柏上、绣球花上、胡枝子上。都积了雪。不同季节里各擅胜场的花草树木,此刻一概埋没在雪中。
时值霜月过半——也即阴历的十一月,以阳历而言,则已是十二月份。
这天早上下了冰雹,到中午变成雨夹雪,黄昏则又变成了雪。入夜之后,纷纷扬扬的雪花益发漫天而下。
屋内的榻榻米上.放着一个木制圆火盘。火盘中红红的炭火,发出小小的、钢针折断似的声音。
围着火盘.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两人都是盘腿而坐。
左侧向庭院的,一望而知是名武士。
他冬天里仍穿直衣,配直贯。他年已三十过半,直率的神情颇招人喜爱。
他就是源博雅朝臣。
和博雅相对而坐的那位不是武士。
即便坐着也能看出.那人身材修长。
褐色的眼睛带一点青的味道。头发漆黑,肌肤白净。
唇色红得令人误认为是血色透现所致。鼻梁笔挺,颇具异国人士的风姿。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尽管是冬天,晴明仍旧如夏日一样,随意穿着一件白色狩衣而已。
两人正在对饮。
火盘旁边放了一个托盘.里面已横放着几个空酒瓶,仍立着的酒瓶只有一个了。
盘子上还有一个烤鱼的碟子,放着鱼干。两人边自斟自饮,边拿鱼干在火盘上烤着吃。
也许是没有风的缘故.房门大开。
屋里的温度与外面几乎一样。
两人并不多话.呷着酒。视线落在渐积渐高的白雪上。
万籁俱寂。仿佛柔软的雪花落在积雪上时.那微弱的声音也能听见。
眼看已经凋零一片的庭院里.还有一朵紫色的花开着。
那是桔梗。紫色的桔梗花孤零零的,还没有被雪掩盖。
这鲜艳的紫色,用不了多久,也要被越积越高的雪掩埋吧。
“好安静的雪啊……”
博雅喃喃自语道。他的目光仍注视着雪中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