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泰虽然贪心,却并不愚蠢,话既到此,也明白了几分,但他并不愿意自己说出来,他想探探关海山的意思,摸摸他的底牌。
两人一样的心思,一时无语,各自端起茶碗细啜。
过得半晌,隆泰到底按捺不住,把茶碗重重放下,下定决心说道:“兄弟有话,还请直说,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大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关海山并不相信他的慷慨激昂,果不其然,隆泰嗫嚅着又补上一句:“若有富贵,也请兄弟提携则个!”。
关海山思量再三,觉得这层窗户纸终须捅破,他搁下茶碗,望着隆泰,幽幽说道:“不瞒你说,我是革命党。”
隆泰听了,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关海山觉得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在隆泰的眼里,有奶便是娘,现下兵荒马乱,朝廷犹如一盘散沙,所以你是革命党也好,土匪也罢,只求富贵,能飞黄腾达,便是皇帝老儿也不过如此。
确实,隆泰老婆死得早,现在是光棍儿一条,这些年又输掉全部家当,一屁股烂账,女儿不认他作爹,唯一见得人的也就是个四品堂官的顶子,除此以外,别无其他,更兼身无长物,人前人后腰杆儿挺不直,自己也觉着活得窝囊,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只求有朝一日大发,好好享受享受,就算死了也值。
“那有什么,照我看,自打老毛子来了之后,国运日衰,老佛爷和皇上这一蹬腿儿,我琢磨吧,也快完蛋了。嗳,听说南方你们革命党闹腾得厉害,翰林院那起子穷酸腐儒都在传,今年开春儿京师地震透着邪乎,天灾人祸,许是要变天。对了!还有,这个宫里可是数十年不闻儿啼,皇家断了后,绝了血脉,看来气数必是尽了。”,隆泰咂吧咂吧嘴唇,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应该表表态,可是脑子里尽是浆糊,七拉八扯,什么这个那个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关海山没有理会他说的这些狗屁玄机,缓缓说道:“自从当年我杀了宁武之后,反出直隶落草,做得山中大王,劫富济贫,倒也自在逍遥,可总也不逮劲儿,这天下事天下人管得,眼见这朝廷腐败,污烂不堪,一场灾荒下来,饥民无数,我心里针扎一样难受哇!想那八国联军不过数万之众,撮尔蛮夷,煌煌天朝,百万精兵尽是抵挡不住,还不如义和团来得解气!北洋水师,花费巨糜,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哼,这大清国的朝廷,扶不起的阿斗,我泱泱中华亡国灭种之祸近矣!”
关海山激动不能自已,站起身来,绕到桌前,背负双手,继续说道:“后来遇到革命党,加入光复会,追随黄先生左右,方才明白,缝缝补补是无法挽救这个国家,唯有从根本上,彻底铲除封建统治,推翻满清政府,建立共和政体,引入西方民主制度,改良社会,中国才有希望!”
图纸
关海山原本是正宗八旗子弟,也曾寄厚望于变法维新,君主立宪,及至改革失败后,才彻底对清朝政府断了念想:什么立宪改制都是狗屁,无非是苟延残喘的花招伎俩,转而坚定信念,铁了心要通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推翻大清江山。
隆泰未曾受过半点革命教育,对于革命党的政治主张是似懂非懂,但他早年与维新派过从甚密,十年前也曾满腔热血,心灰意冷只是这两年的事。不管怎么说,起码有两点他是极为明白的:维新变法搞的是君主立宪,维持正统,革命党是要彻底推翻,改朝换代,说明白点就俩字儿:造反。
隆泰佯作低头吃茶,心思却是转得极快,好几个念头在脑袋里倏地闪过,到底拿不定主意,决意按兵不动,探探对方的意思。
关海山拭去泪花,沉默半晌,他并不指望靠几句话就能打动隆泰,惟自轻轻地叹息一声,陡然间已经恢复了平静,回身稳稳地坐下饮茶。
隆泰的心思他是了解的,君子晓义,小人晓利,隆泰虽然两手空空,终究是部曹堂官,至不济还有月例官俸可以巴望,年过不惑,不能不为后半截儿多多考虑,如今若是倒灶重来,不啻为人生一大抉择,不管最后选了谁,都只能一条道儿走到黑,绝无转圜余地。
“霖霜”,隆泰微微向前坐直,欠了欠身,说道,“你说的都在理,大家眼瞧着心知肚明,只是这世事如棋局,大清的江山坐了这么多年,难道就迈不过这个槛儿?”
关海山闻言,眼中波光一闪,正想驳斥他昏聩,忽然意识到,这是对方下的套,旋即平静下来,默然一笑道:“君心,我心,心知肚明。”
隆泰站起身来,悠悠地来回踱步,转念沉思。
宦海浮沉,大起大落他是见得多了,朝廷邸报日见凶险,隐隐约约地也感觉到玉厦倾颓,朝不保夕,大清国啊,大清国,难道真的气数已尽?心里不由地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难受,立场开始动摇。
其实隆泰所惧怕的并非是清朝的灭亡,他担心的是衣食俸禄没了着落,老大光棍儿,下半辈子可怎么活?万一真要是打起仗来,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又顾得了谁呢?是时候找找退路了。
他心里盘算过几多回,从当前看,大清国的运势,十分里已经去了七分,命若游丝,无非苟延残喘吊口气罢了,往深处想,自己总得找个靠山,洋人巴结不上,也未必靠得住,关海山到底是自己兄弟,知根知底,虽然跟革命党混,是个杀头的罪过,但只要自己把持好度,涉足不深,躲到后头,扇扇阴风,点点阴火,观望观望,也不至于落下什么把柄,如此一来,进可攻,退可守,若是闹不成,或是革命失败,给朝廷灭了,自己照旧回去吃皇粮,这样算计,虽是两面三刀,小人所为,但终究不吃亏,算得上是明智之举。
琢磨到这里,隆泰抱定主意,已是双目炯炯,沉吟道:“兄弟,话即到此,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我二人相识也快二十年了吧,过命的交情,大可不必藏着掖着。”
关海山取下纱罩,拨弄火烛,看着摇曳的火光,良久,深深地透了口气,一字一板地说道:“断不教兄长为难,若兄长办得到,自当厚报,若办不到,就当兄弟未曾来过,你我二人从此分道扬镳!”
“哦?!你倒说说,所为何事?”,隆泰不禁一怔,随即点头问道。
关海山嘴角微微吊起,咬咬银白牙花,冷冷一笑,说道:“京畿城防图!”
“就这般?”,隆泰突然长吁一口,放声大笑。
关海山被这笑声打懵了,茫然不知所措,却转眼已是明白:隆泰握有此图!不由地一阵兴奋,“还请兄长帮衬则个!”
“哈,兄弟也太抬举我了,我既不是大将军,也非八旗都统,何来此等机要?”,隆泰笑吟吟地讥讽道。
“那……”
“咳,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死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你别忘了,我可是个老兵痞!当差二十几年,专司京畿卫戍!别的事儿我不敢说,夸那海口,惟独这里边儿就没我不知道的事儿!”,隆泰傲然打趣儿道。
关海山至此释然。
隆泰喝下一口茶,接着说道:“京城地面儿再大,这朝廷若要节制提调各方兵力,还不得靠我们这些人跑腿儿打杂?虽说严防死守,禁止走漏消息,但见得多了也就知道怎么回儿事。四九城里,一大堆新军禁旅,几万人马,谁管得住谁?老兵油子串门说漏了嘴,那是常有的事儿,莫说调动机防这般机密要务,就是各营谁是参领,谁是军校,谁的靠山是谁,来龙去脉老子也是门儿清!”
隆泰端起茶碗,得意地笑了笑:“这么些年,我也是无心插柳,时不时留意,这京中防务,我就是闭着眼也能说个大概齐,可惜啊,老子是没福份做大将军,嘿!”
“来人呐,笔墨纸砚伺候!”,隆泰隔着门唤道。
是夜,隆泰以箸为筹,连说带比划,将各处山川河流,滩头险要,暗道小路,兵力配置,供给武备,换防调度等等详细说明。足足用了四五个时辰,方才交待明白,关海山半点不敢遗漏,笔走龙蛇,事无巨细,一一记录详尽,绘好之后,取过灯油将纸张浸透,再用宣纸吸干藏进竹筒:一是防着过水,二是若有泄露,火折子一晃,瞬间化为乌有,不至落入他人之手。
诸事完毕,天已放亮,二人约好以后接头的地点和暗号。
“兄长,大恩不言谢,来日方长,多多保重!”
隆泰眯起略微浮肿的双眼,苦涩一笑道:“如今你我一根绳上俩蚂蚱。”,跟着背过身去,负手望天幽然叹息。
关海山待开口宽慰,却被隆泰摆手止住道:“此地不宜久留,早些去吧。”
关海山点点头,从包袱里拿出几张银票,压在砚台下,默然离去。
密旨
清政府的“铁路国有”政策一公布,立即引起湘、鄂、川、粤四省各阶层人民的反对,出现了广泛的保路运动。
作为革命军西纵联络副官,关海山负责收集中央情报,及时反馈到同盟会中央及各地方分会,连日来忙得不可开交。
隆泰自打上次献图之后,眼睁睁地看到形势急转直下,越发忧虑,着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于是更加积极主动地为自己寻求后路,整日价在各衙门打转,刺探消息,凡有重要资讯,第一时间报告给关海山,两人的关系演变成上下级。
随着隆泰源源不断地提供情报,关海山对他逐渐产生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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