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贾说话。”嬴政黑着脸拍案说了一句。
“臣……无话可说。”姚贾脸色更是难看。
“此话何意?”嬴政凌厉的目光突然直视姚贾。
“臣姚贾启禀君上。臣奉王命出使天下诸侯,无得受韩非之辱!臣迎韩子,敬若天神,不敢失秦国敬士法度。一路行来,韩非处处冷面刁难,起居住行无不反其道而行之。纵然如此,臣依然恭敬执礼,顺从其心,以致路途耽延多日。更有姚贾不堪其辱者,韩非动辄当众指斥臣为大梁监门子,曾为盗贼,入赵被逐!一次两次还则罢了,偏偏他每遇臣请教起居行路,都是冷冰冰来一句‘韩非不与监门子语也!’臣羞愤难言,又得自行揣摩其心决断行止。稍有不合,韩非便公然高声指斥,‘贱者愚也,竟为国使,秦国上下有眼无珠!’……臣纵然出身卑贱,亦有为人的尊严!人的颜面无存,何有国使尊严!韩非凭借贵胄之身辱没姚贾,这是蔑视姚贾!蔑视秦国!”
姚贾是少有的邦交能才,利口不让昔年的张仪,斡旋列国游刃有余,素为风发之士。今日愤激涕零,嘶吼连声,其势大有任杀任剐之心,显然是积郁已久,忍无可忍了。
众人谁也想不到一个国使竟然会被韩非如此对待,一时人人惊愕无言。
“散!散!散!”嬴政连连拍案,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
“醒了?”这是躺在驿馆卧房中的韩非,睁开双眼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知道,这是同门师兄李斯的声音。不过,他再次闭上了双眼,没有言语。
“怎么,不愿意和我说话?”李斯的疑问传来,韩非依旧不置一词。
李斯见韩非还是一言不发,无奈的呵呵两声,继续说道:“师弟,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还是要说出来。你冷眼看我,刁难我,我都不生气。你我是同门,当初我不顾老师劝阻,一意入秦,不辞而别。你做的这些我都不在意。可是你为什么无理的欺辱姚贾,败坏你在秦国君臣中的形象?你不想入秦,可是事实由不得你,你已经来了。来到秦国,你几乎没有再回韩国的机会了,何不与我一同辅佐秦王,一统天下?”
“道不同,不相与谋。”韩非生硬的回了一句,再次闭上眼睛,对李斯不理不睬。
“道不同,不相与谋?”这句话一出,李斯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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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秦廷问法
韩非醒后的当晚,李斯来到御书房觐见嬴政,看着嬴政问询的目光,他只是长吁一声:“人心之变,何至如此!”
嬴政开口疑问道:“他没开口?”
“开口与没有开口无异。他只是说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与谋。”李斯的心,真的不是滋味。同门师兄弟一场,韩非却待他如路人,冷冰冰的。
嬴政眉头紧皱:“是吗?他真的就这么不愿意为大秦效力,一心要吊死在韩国那颗朽木上?”
“罢了”,嬴政长叹一声,“洗尘宴上孤王再给他最后一个机会。否则,他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违抗了我的意志,任何人都惟有死路一条。”
三天之后,为韩非洗尘的国宴终于举行了。
嬴政历来厌恶繁文缛节,为一士而行国宴,可谓前所未有。
当日,秦国身在咸阳的大臣悉数出席,济济一堂。韩非座案与秦王嬴政遥遥相对,是至尊国宾位置。
韩非还是那一身老式韩服,粗麻蓝布大袍,一顶白竹高冠,寒素冷峻,不苟言笑。
秦国官风朴实,大臣常衣原本保持着粗简朴素之风。然而今天却是不同,素有敬士国风的秦国大臣们都将最为郑重的功勋冠服穿戴在身,以显示对大贤入秦的最高敬意,整个大殿煌煌华彩。
如此比照之下,韩非再次鸡立鹤群,格格不入。
虽然如此,嬴政还是装作一副浑然无觉的样子,精神焕发的主持着国宴,处处表现出一位君王对贤臣的最大恭敬。
诸般礼数一过,嬴政起身走到韩非座案前,深深一躬道:“先生雄文烛照黑暗,必将光耀史册。今幸蒙先生入秦,尚望赐教于嬴政。”
韩非目光一阵闪烁,在座中一拱手,奇特的吟诵之声便在殿中荡开:“韩非治学,十年成书,正本未传天下,唯赠秦王。秦国若能依商君秦法为本,三治合一,广行法治于天下,三代以上,则我民万幸,法家万幸,华夏万幸!”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先生心怀天下,嬴政谨受教。”
“韩子心怀天下!”举殿一声欢呼,开始的些许尴尬一扫而去。
长平大战之后,秦人的天下情怀日渐凝成风气,评判大才的尺度也自然而然由秦孝公时的唯才是重演变为胸襟才具并重了。
战国之世名士辈出,身具大才,但是其心囚于本国偏见的,亦大有人在。具体的代表主要是:楚国屈原,赵国廉颇、蔺相如,齐国鲁仲连、田单,魏国的毛公、薛公。王族名士如四大公子(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等。
身具大才的同时是否具有天下胸襟,便在事实上成为名士是否能够真正摒弃腐朽的本土之邦而选择天下功业的精神根基。
当然,依据千百年的尚忠传统,秦人也极其推崇这些忠于本土之邦的英雄名士。但是,百年强盛之后,秦国朝野已经日渐清晰且坚定地以天下为己任,自然更为期盼那些具有天下胸襟的大才名士融进秦国。
明乎于此,秦国大臣们不计韩非的种种寡合,骤然为韩非感奋欢呼,便不足为奇了。
“韩子与秦王神交,为大秦帝国的未来!干!”尉缭兴奋地举起了大爵。
“足下此言差矣!韩非不识秦王,唯识秦政。”韩非冷冷的吐出一句。
“秦政秦王,原本一体,韩子谐趣!”素有邦交急智的姚贾一句笑语补上,大殿的倏忽惊愕冷清又倏忽在一片笑声中和谐起来,略显难堪的尉缭也连连点头。
不料,韩非的冷峻吟诵又突兀的响起:“韩非自有本心,无须姚贾以邦交辞令混淆!”
虽然只是一句,但是整个大殿却骤然宁静了下来,大臣们的目光一齐聚向了韩非。
以天下公认的礼仪,韩非此举大大失礼,不识人敬。名士大家如此计较,不惜给好心圆场的人如此难堪,秦国大臣们不由的惊诧。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秦王嬴政站在对面,一脸笑意的遥遥拱手。
“说难。”韩非淡淡的吐出两字。
“但怀坦诚,说之何难?”秦王拍案大笑道。
“韩非有一请求,恳请秦王缓下迈向韩国的铁蹄,存韩图赵。”
“韩子之言,大失风范!岂能以一己之私而让他国蒙难?”老成持重的王翦第一个拍案起身。
现下的赵国虽然一战败于长平,国力大衰,看似岌岌可危,软弱可捏。但是烂船还有三车钉,国内还有名将李牧和赵嘉支撑,瘟虎岂可看作病猫,临死反扑会是秦国实力大损。
“少安毋躁。”秦王嬴政突然插断,开口疑问道:“为何?韩非先生应该明白大秦远交近攻的战略。我虽是秦王,却不能因一人之言而废秦国百年之梦!”
“赵国长平新败,四十万男儿被大秦武安君白起坑杀,国内几无可战之兵,正可趁势而下。韩国弱小,仍可凑出十万甲兵,虽然难挡大秦兵锋,但拼死之下,也能让秦国齿冷。我只求韩国能像卫国那样,宗庙得以保存。”
嬴政大笑着离案起身,走到韩非案前深深一躬:“先生入秦初谋,即显铮铮本色,嬴政谨受教。”
韩非见状,一时竟愣怔无话。他没有想到秦王会是这般应对。
便在此时,秦王转身高声道:“今日大宴到此,诸位各司其事,长史代本王礼送先生。”
说罢又对韩非一拱手,“嬴政改日拜望先生。”径自转身大步离去。
一场前所未有的敬士国宴,就这般草草的告结了。
将韩非送到驿馆的李斯,此时的心绪却如同乱麻。不料韩非却淡淡笑道:“师兄,韩非不得已做的一切,得罪了……韩非入秦,你我同窗之谊断绝!请回吧!”说罢韩非转身进了寝室,随手重重地关上了门。
李斯分明看见了韩非眼中的荧荧泪光,心头又是一阵怦怦大跳,思绪乱得没了头绪。
如此便走,韩非有事如何得了?守在这里,尴尬枯坐一夜,岂非传为笑谈?
最终,权衡之下,李斯离去了。不过这一夜,李斯心烦意乱,第一次没有在夜里当值。
不想第二天,韩非又闹起了波澜。一份措辞激进的《存韩书》彻底伤了秦王嬴政的求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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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死牢对话
李斯带着廷尉府吏员甲士来到驿馆时,韩非正神态悠闲的操琴而歌。
杨柳依依,早春鲜嫩的绿意充满了满了庭院,叮咚的琴声虽然悦耳,但是节奏有些迟缓。
韩非有些口吃,歌声如惯常一般吟诵得散漫自然,平静如水,犹见苍凉:“大厦将倾,一木维艰。大道孤愤兮,说治者难。吾道长存也,夫复何言!故国将亡,心何以堪?知我罪我,逝者如烟……”
李斯听在耳中却不是滋味,一拱手高声道:“大道在前,良禽择木而栖,师弟,秦王很看好你,此时回头还不算晚,何须在此作无谓之叹!”
叮的一声锐响,琴弦断裂。韩非抬头,冰冷的目光扫过李斯和跟随的吏员甲士,缓缓起身,无奈一笑,一句话不说向外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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