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过了很久,马鞭终于在万人注视下“啪”的一声跌在朱雀大街的血路上,正是两军中央。
这孤零零轻音仿佛是一个信号,又仿佛一颗滴入滚油的水滴。对峙的两方在这一刻都突然擂动战鼓,嗵嗵嗵的鼓声震的心潮澎湃,震的热血沸腾,震的大地颤动,震的整个天空都似乎在猛烈摇动。
猛一抬头,满天都是鱼鳞般的碎絮残云,仿佛是被这激昂的鼓声惊散。
双方的弓手都射出了箭,这更多的是一种试探和示威。羽箭如流星雨般在空中交错而过,纷纷坠落在对方的阵前。仿佛一片片飘落的翎羽。
“杀——”燕军动了,依旧是步兵快速突进,他们踏着白羽,踏着血泊,怒吼着朝关中军冲杀而来。恒元知道,这次是不死不休。
止住了不停拉动弓弦的箭手们,恒元也挥动了令旗。随着他的命令,关中军的前锋也冲杀了过去,毫不畏惧的迎向幽州士兵。恒元知道,只在原地等待敌方的冲锋,士气只会越来越糟。只有以更加无畏的气势在对攻中压倒对方,才可能捉住胜利的机会。
就像两股潮水撞击在一起,两军轰然相碰。怒吼和悲鸣在一瞬间迸发出来,就像生命中最为沉郁的咏叹,而那金属撞击的声响,无疑是最为贴切的伴奏。就在这一刻,长安突然起了大风,与平常和煦的春风迥异,竟是冷洌异常,隐隐有肃杀之意。
旗帜扑楞楞的抖动起来,像一只只猛然拍打的翅膀。风中充满了血腥的味道,李沐风缓缓拢顺了鬓边散乱飞舞的发丝,眼神一片冷然。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慈悲的皇子,他将更加深泛的悲悯埋在心底,将内心冷漠覆盖其上,以应对无休止的杀伐。
没有这份冷漠,就没有悲悯众生的机会。
裴行俭一直锁定了恒元,两人的争斗从明德门延续到此,恒元节节败退。那么,是决一胜负的时候了。这一刻,两人都这样想。
“前军退,中军进——”裴行俭冷静的发出命令。他不需要多大声音,高声的呼喝只会给属下带来焦灼的暗示。而在他这清冷的命令下,燕军攻守杀伐进退有度,如同在弈一局棋。
不错,在裴行俭眼中,所有的士兵已经不再是血肉,而是冷冰冰的棋子。他只需考虑子力是否得到了最大发挥,而不需关心棋子的生死。这局棋,他不会败的,更加广阔的战场曾经成为过他的棋枰,在那里他曾经生杀予夺。而长安,不过是个小小的游戏。
无数英勇的士兵将血洒在战场上,洒在朱雀大街的青色砖石上。血一点点渗透,一点点凝结,成了一片片的诡异的暗红色。朱雀大街已经变成了一条血路,已经变得愈加名符其实。
“中军进——”恒元命令道。黑压压的人群冲了上去,和燕军相互冲抵,将燕军的后续部队拦截住。看着混乱不明的战局,恒元无力的摇摇头,他已经甩掉了手中所有的筹码,只能眼睁睁的等待结果。赢或者输。生或者死。
裴行俭眯起了眼睛。他的目光穿透了正在混战中的士兵,一直投向恒元。他当然看不清任何一人的面貌,却能够看到,恒元的身边只有一群亲卫在环护。其他的人,都已经投入了战场。
“如何?”李沐风问。
裴行俭点点头,撤出了一只赤红的令旗。他侧目看了看燕王,道:“恒元是个人才。”
李沐风仰头看着满是碎云的天空,缓缓道:“所以我成全他。”
裴行俭不再说话,“啪”的挥动令旗,然后猛然往前方一掷!
突然间,似乎大地震动了。
所有人都感觉到,大地按照某种节奏,猛然震颤起来,就像一面敲打中的鼓。然后一阵排山倒海的声响狂暴的灌入众人的耳朵,大街两侧的青槐树沙沙的摆动着枝叶,仿佛在起舞,仿佛在颤栗!
“骑兵——”这个念头刚在众人脑中闪现的时候,一支骑兵队自分开的燕军主阵中急驰而出,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朝阵前席卷而去。
黑色的战马,黑色的盔甲,黑色眼眸。这支骑兵队像一道陡然劈落的黑色闪电,在所有人尚不及眨眼的瞬间,深深刺入了战场。
所有的阻挡都失去了意义。没有人挡得住闪电。就像流星,它总消失在你尚未许愿的瞬间。而闪电,在你刚刚兴起抵挡或躲闪的念头,它已经一掠而过。
同时带走的,还有你的生命。
距离仿佛并不存在,黑色骑兵瞬间便冲入了乱阵。阻挡仿佛并不存在,他们又瞬间自敌后杀出。防御仿佛只是层层叠落的布匹,而这支骑兵,无异是一根尖锐的针。
数百丈的距离,转眼越过,他们前方只剩下孤零零的恒元,还有卫兵们。
卫兵的数目虽然比这骑兵要多上两倍,可对于这支骑兵来说,也不过是多加了一层疏松的棉纱。他们深信自己攻无不克,因为冲在最前面的,是他们无敌的统帅。
“薛礼——”恒元怔怔的看着这支骑兵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为首的那员将军就像一柄刚刚出鞘的绝世名剑。
“护着将军,快退!”有人高喊着,一部分亲卫开始像前迎去,一部分开始护着恒元后退。恒元没有发出任何命令,因为他知道,命运在这一刻已经决定,胜负已分。
看着恒元后撤,薛礼如冰山般的面孔上露出一丝笑容。突然,他手臂一动,一轮金黄的太阳在他手臂间升起,没有人看到他如何拉动了弓弦,所有人却都听到了这声如昆山玉碎的清音。
一只长箭,已经陡然离弦,瞬间穿越了所有的距离。
长箭及体的时候,恒元怔怔的想,薛礼居然在这样快的奔马上还能射出如此迅捷准确的一箭……
然后他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离了马背,轻飘飘的跌落了下去。
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他没感到痛楚,只觉得长安春天的风无拘无束的在他四周飞舞。然后繁花落尽,一如当年那个春天。
长安的局势逐渐明朗化了。恒元战死,他麾下的士兵则无心恋战,或是投降,或是溃散,很快失去了抵抗。燕军全军推进,将一个个城门控制在手中,唯一没有到手的,只剩下一座皇城了。
李沐风跨着马,踏着朱雀大街的血路,不紧不慢的朝前走着。顾盼左右,都是林列的燕军士兵,这条满是血腥的道路,成了通往皇城的仪仗,而皇城中的太子,不过是触手可及的笼中鸟雀。
或许,他一直在走一条鲜血铺就的道路。从离开长安那一刻,命运就已经注定。李沐风抬着头,巍峨的皇城就在前方。朱雀门紧紧关闭,冷漠的将朱雀大街隔绝在城外。
对于长安来说,这是城中之城,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对于李沐风来说,这是他最终的目的,而眼前,是另一座需要攻克的城堡。
皇城内还有不到四万人,南衙禁军占了大半。李沐风知道,拱卫这朱雀门的,正该是南衙禁军,房玄龄的力量。
倘若房玄龄决意死拚到底,那以城中数万之众,燕军一时还真难已占到便宜。身后有二皇子步步进逼,若不能及时攻下皇城,则局势又将变得莫名难测。那么,房玄龄真的要和他做对到底么?
不知有意抑或无意,李沐风催着马顾自朝前行去,身后侍卫本该跟上,却又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步子。他们都有这样一种感觉,似乎燕王此刻并不需要任何人跟随,只想独自行走。
李沐风勒住了马。前方就是他出生的皇城,一种熟悉的感觉自心底泛出来。然而这种熟悉却并非亲切,只是一种故地重游的感慨。他又回来了,带着数万兵马,而皇城却禁闭着,如陌生人般把他拒之门外。
李沐风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孤独。他很想说一声我回来了,却不知朝何人诉说。前面是漠然的门户,身后是环护的卫士,他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对等的倾诉衷肠的人。
此刻,他突然异常的想念寒衣。
李沐风驭着马,独自怔怔的默立着。一阵风从身后吹来,衣带飘飞,细小的微尘和散碎的花瓣都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卷入了高耸的宫墙内。
良久,李沐风无端的叹了口气,然后掉转了马头,回到军阵之内。
“燕王,”薛礼纵马过来,高声道:“尚不动手么?”
“不忙。”李沐风摇了摇手,眯起眼睛朝紧闭的宫门看了看,道:“且给房相一些时候,好好想上一想。”
薛礼一怔。在他看来,若房玄龄要降便早降了,又何必拖到这个时候?既然到了此时,对方定是打定了主意死守到底,还跟他客气什么?只是,燕王的口吻虽淡淡的,却显然有十分的把握,薛礼不再说话,也把目光投向森严的宫城。
这时候,一人匆匆到了李沐风近前,对他低声说了什么。却见李沐风面容一动,眉头舒展,面上露出了几分喜色。
“仁贵,顾况找到了,没什么大碍。”李沐风朝薛礼道:“要不要去看看?”
薛礼心头立时一松,却摇头道:“这倒不必,前军还须有人压阵……知道他没事,便也罢了。”
李沐风点点头,他知道薛礼外冷内热的脾气,便也不再强求。他一带马,自己朝后面去了。
顾况就被安置在一间民房内。此处比邻朱雀大街,同燕军结阵之地并没多远。李沐风跨下马小跑片刻,便到了地方。一进门,就见顾况正靠在床头,眼神似凝不凝,也不知想着什么。
“听闻你伤的不轻,怎的起来了?”李沐风迈步进门,一边关切的问。
顾况见是燕王,却也没太过吃惊。他仿佛想要说什么,却似在空气中被看不到的力量凝固住,缓缓张了几次口,却没发出声音。
过了片刻,顾况才淡淡道:“有劳燕王挂怀,已经不碍事了。”
李沐风看了他一会儿,道:“有什么要说的话尽可讲在当面。若憋在心里,自己难过不说,怕还会引起误会。”
“您想错了,不是这事。”顾况摇摇头道:“若我是燕王,我也会同样做法。”
这少年真是聪明。李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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