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风凝神看着这个数年未曾谋面的二哥。他目力极好,虽相隔甚远,依旧看得清李征的面庞变的更为削瘦,比起当年更多了些沧桑之感。他静静的端详了片刻,才缓缓道:“二哥别来无恙?”
“尚好。”李征话不多,十分简短,又道:“我欲进城,你可要阻我?”
“怎么说呢?”李沐风淡淡一笑,道:“父皇驾崩,看二哥的打扮,也已经知晓。如今的事情明摆着,二哥以为如何?”
“这么说,老三你是想登基了?”李征眯了眯眼睛,一缕精亮的光陡然一转,道:“李志呢?他如何了?”
“大哥么?他谋害父皇,后又负隅顽抗,已然陨于乱兵里了……”
“他死了?”李征微微一怔,随即淡然道:“也罢,他谋害父皇,也算罪有应得。”
“嗯,谋害父皇,也罪有应得。”李沐风点点头,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一双眼睛却露着奇怪的神情,直盯着李征。
隔了数十丈的距离。李征仍能感受到李沐风那灼人的目光,他似不经意的侧过了头,低声冷然一笑。
“四弟呢?”李沐风又问道:“听说他伤了,不知现在如何?”
“就在我军中,已然没什么大碍了。”李征抬起头,冷笑道:“难得,你还记得他?”
李沐风皱了皱眉道:“二哥何出此言?”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让他去风翔送死的,可不是你么?”
李沐风默然不答。过了半晌,缓缓道:“我并无这个心思……”他说不下去,这件事他无法辩解。他确实没这个心思,但那一瞬间的决定未必不是因了这个念头。
李征也不说话。两个皇子都突然陷入一种沉默的玄思中,悠然不语。他们不说话,城上城下的所有军士也都摒吸静气,虽有数十万之众,却愈加显得安静。天地间唯闻呼呼风声,以及偶尔战马的嘶鸣。
“也好,那便如此吧。”良久,李征轻轻吐了口气,将额头的白色丝带解了下来,自嘲般的道:“欲动刀兵,还带它做甚?”他轻轻一松手,那丝带倏然随风而去。
李沐风也解开绸带握在手中,他凝视了片刻,陡然朝天上一抛,雪白的丝带飘飘摇摇上了半空,如一片洁白的羽。
“那便战吧。”他淡淡道。
李征猛一带马,掉头绝尘而走。一干人紧随其后,马蹄踢踏起的一遛尘烟,滚滚朝中军去了。角声在此刻呜呜响起,战鼓雷动起来,安西战士齐声呐喊,杀声一时直冲上云霄。
长安城上,一张张铁弓撑开,刀兵已然出鞘,寒光映照铁衣。一场惨烈的杀伐就在眼前!
“前军——”李征缓缓举起左臂,正待发令,忽然马蹄乱响,竟有一骑箭打的一般,径直冲入军中。马上骑士高举一物,两旁的军士见了,便纷纷让开一条通路。
那人转瞬到了李征跟前。战马骤然勒住,骑士滚身下了来,单腿跪倒,道:“参见安西大将军!”
李征见此人手中拿着一面鎏金蟠龙令牌,不由心头一跳,脱口道:“安西都护府出事了?”
那骑士急道:“西突厥突然调兵来攻,安西猝不及防,已然失了数城!镇军大将军盼您早日回援!”
李征一时僵住了。他此时终于相信,李陵并没有说谎。可是他如何也想不通,老四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才会作出如此疯狂的举动。而面对这种境况,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他怔怔的看着那骑士手中的令牌,又抬头望了望近在咫尺的长安城,良久无言。
郭孝恪突然近前一步,低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您是皇子,他不过是个武将!”
李征似没有听到,缓缓朝前踱了两步。雄伟的长安就在眼前矗立,晨雾缈缈,仿佛一座云端的城池。
“一个阿史那社尔,我还不放在眼里。”李征吸了口气,缓缓道:“但我说过,这大唐,由我来守护!”
郭孝恪跟进一步,沉声道:“这都是一回事儿!进了长安,您便是大唐之主!”
李征默然片刻,突然苦笑道:“进了长安,我又拿什么去抗击突厥?这场仗即便赢了,也保管是惨胜……老四啊,老四——”他喃喃两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回兵。”李征又朝长安看了一眼,淡淡的吩咐着。
“回兵?”郭孝恪愣了一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李征加重了语气,不可置疑的重复了一遍。“回兵!”
长安城上,数万战士严阵以待。他们知道,一旦战斗打响,便是不死不休之局。而眼前的敌人,就是有天才名将之称的二皇子李征,而他手下的士兵,就是大唐赖以为止住的安西战士。
陡然,安西军动了。不是向前,却是向后。先是后军回转,然后前军变为后军,两翼骑兵左右环护,渐渐朝远处行去。如同刚出现时,数万人又逐渐隐没于薄雾中,比之出现的情形更为诡异。
不到半个时辰,漫山遍野的军队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长安诸人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尚在一场奇异的梦幻里。
风扫过旷野,孤零零的格外冷清。一座军帐是安西军留下的唯一痕迹,一缕缠绵的笛声幽幽咽咽,散入了风中。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转眼间已是盛夏,数月前长安的血战仿佛只是春梦一场,醒来成空,未曾留下什么痕迹。
天下事似已大定了。太子已死,吴王无意皇位,二皇子却又在陇右同西突厥鏖战未休,无暇他顾,真正在这盘棋中获胜的,却是三皇子——燕王李沐风。
这是一个从来不被大臣们看好的皇子。他年幼便性格怪癖,离经叛道,就算展现出的烁烁光华,也泛着妖异的色彩。然而等大幕落下曲终人散之际,最终站在台上的,正是燕王李沐风。
虽然无奈,毕竟只能接受。在房玄龄的极力要求下,登基大典即将举行,用他的话,这叫做“国不可一日无君”。自然,作为李沐风来讲,这句话似乎是意料之中的。
长安的很多东西都要变动,这天下也一样。但这一切都以安定为前提。经过这么多年,李沐风已经完全否决了当初的想法。还政于民,还远远不是时候。
这是事实。但李沐风心中到底有无一点私心,恐怕只能是个秘密。他内心的迷团,这世界无人知晓,也无人能解。
曾经和李沐风做对的一些官员调任了,换上了李沐风的亲信。在朝臣们看来,这十分平常。但李沐风并非因为私恨,只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变动,为了将来整个大唐的变动做的准备。用人们习惯的看法去掩盖事实的真像,是一个非常高妙的手段。这么多年,李沐风确实成熟了。
艳阳高照,大地仿佛丝丝的冒着烟。柳枝在微风中有气无力的摆动两下,反而更觉得燥热。这等天气,人们都竭力避开那火辣辣的日头,或者荫中乘凉,或者饮茶消暑,一贯熙熙攘攘的东西两市也变得异常萧条了。
长安城的一处宅第中,却有一人躺于后苑的青石条凳之上,任凭那阳光曝晒,竟是纹丝不动。
此人身着一身白衣,从头到脚裹的严实。若有人此刻看到他,反会疑心自己见到了一尊冰雪的雕刻。那种清然静冷的感觉,当不似个活生生的人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蓦的,有人大笑道:“顾况,你这是练的哪门子神功?最好能教教我,也解了这暑气!”随着话音,有一青衫人摇着把扇子走到近前,正是昔年和顾况一同出使契丹的年轻官员钱义——钱守节。
顾况一翻身坐了起来,淡淡道:“我心里冷,晒晒太阳罢了。”
对顾况的怠慢,钱义并没有丝毫不快,他叹了口气,道:“人死不能复生,多想也是无益。如今天下大定,百废待兴,该想想如何造福百姓才是。”
顾况看了看他,冷笑道:“我只要无忧活过来,这天下兴亡也罢,这黎民百姓也罢,又于我何干?”
钱义一怔,心下虽不同意,却也不好反驳。不由笑了笑,道:“你叔父还叫我开解你,我这还没说话,便碰了一鼻子灰!”
顾况虽然连逢大变,性情未免怪癖,却终究不是不讲情理。听了钱义的话,毕竟有些过不去,便淡淡一笑道:“这好意我心领了。我叔父的心思,我也知道。只是这世间事,并不是一个明白就成了的……”
钱义点点头,找了个树荫坐下。他此刻已是吏部侍郎,却依然的不拘身份,随便找了块石头便坐。顾况更不管什么客套礼数,复又躺下,拿袖子盖住了脸,闭着眼假寐。
钱义也不急着说话。他抬头看着湛湛晴空,几朵浮云开合聚散,变化无常。过了好久,他悠悠然叹了口气,道:“人生际遇,便如这浮云,真是无常。当年我若未曾遇到燕王,怎会有今日这番境况?”
“你也如此。”钱义指了指顾况,道:“你若遇不到无忧公主,又怎么会有今日之境?当知聚散离合,都是无形无定的。”
顾况突然拢开了衣袖,直勾勾的望向天际,对那刺目的阳光仿佛丝毫不觉。这一瞬,他的心思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晴朗的春日,阳光如棉绒般轻柔,那个巧笑倩兮的无忧公主,正朝自己静静的笑着。
然后,他便看到无忧那微蹙的秀眉,如睡去般躺在自己怀中,永远也不能再醒来。
“我再也不要这样了,再也不要……”泪珠终于忍不住串串自顾况的眼角淌下来,他坐起身,用双手捧住了脸,竭力压抑着颤动的身体。过了片刻,他缓缓放下手,看着钱义道:“知道么,我发了誓,再也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出现!有我顾况在,就不会让敌人的马蹄踏入大唐一步!”
钱义怔怔的看了他片刻,突然击节叹道:“我竟是看错了你,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志向!”
顾况摇摇头,冷笑道:“什么志向?我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钱义道:“那也是一样的。”说完这话,他又沉默了片刻,道:“听说燕王把你派去二皇子军前效力,